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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她淚光模糊,凝住神思索了一會。又向門外伸頭望了一望。慕璉會意,便走出去咳嗽了幾聲,只有欲隕的葉子,在樹上作響,月光昏黃地照著寂寂的空庭,卻沒聽見個人語。他於是走回來。夐符坐在椅上,他拖過把躺椅來,在她身側,也半偏的坐下。這無疑惑,正是欲聽她的歷史的哀訴了。

  她正說之間,忽然聽得身旁邊的一聲,嚇了一跳!原來在桌上擺著一面大鏡子,卻被慕璉將拳頭在桌面上一擊,竟將鏡子震下,打在地上,成了粉碎。於是將她的話也截住了。而慕璉卻只是握緊了拳頭,蹙著眉,再不言語。她楞楞地向地上看了又看,不禁又重行哭泣起來。一時覺得無限的辛酸,齊由心腔中湧出!一陣昏暈,便倒在慕璉的身前。這時萬籟都寂,只有含著露痕的月影,罩在玻璃窗外的一棵老槐上,葉影兒一簇一簇地移動。

  夐符說到這裡,已將無限的隱痛,完全觸動。接著長歎了口氣道:

  夐符淒然道:「什麼事,都是一定的。你為什麼來到這個地方?自然容易解答呀。那末,我又為什麼來呢?她又為什麼來呢?即如瑞玉,也是人家好好的女孩子,也為什麼來……他……他為什麼……一切啊,總是一定。將來還不知怎樣呢?」

  夐符仍然拭著眼淚。過了一會,她立起來,靠近慕璉說:

  在靜靜的一室中,她便開始斷斷續續敘述她的事:

  即時使迷醉的慕璉聽得出這是她的聲音,緩長而慎重。他方回身時,那兩個黑影,早已由門內閃出。一個長細身材,一個身體矮小些,於是立在門外的他,突然與她們迎面而立。他驟見此不意的遇合,幾乎沒有驚喊出來。原來正是夐符與瑞玉。

  便接著聽見一個年紀大些的女子道:

  他覺得她那全攏在頭後的頭髮,披下幾縷來,拂拭在他的腮上。而熱的香烈的氣味,惹得他自己的腮頰上,也烘熱起來。末後他向四處聽了聽;沒有什麼動靜,便扶了她回到室中去。

  互相用似瞭解非瞭解的眼光,在朦朧中看了有三分鐘。夐符突然一手掩著面,一手扶在他的右肩上,嗚咽地哭了起來。這焉能不使慕璉驚怕!雖是他在醉中,但他也沒有推開她的勇力,由她心的跳動上,他知道女子的悲哀,與不可言說的痛苦,全借細弱而沉痛的嗚咽表達出來。這時使他那方才的興奮力,又墜回恍惚中去。

  「魔窟!……這個地方,我卻為什麼來到?罷罷,我從此便知道我以前所有對於人生的觀念錯謬,而且不適宜……我為什麼來到這個地方?……」他說時,不覺得將左手拳起,輕打自己的前額。

  「那年二月中,和暖得很。花啦,柳啦,都鮮翠嬌紅的到處皆是。清明過了,我也似乎為那樣好天氣所引動的一般,每天讀點書,做完活計以後,總要找著小姊妹們,一堆兒玩去。可是有時在午睡的時候,在天氣溫陰的時候,看著燕子歸去,看著落花的瓣兒飄動,總有些不能分說的感動。說起來這或者是小女孩子都有的這種經驗。但梨花開了,雛燕也由簷下的泥巢中飛出了,門外的柳花,已落在地上如鋪了碎錦一樣,總是沉沉的不曾得過阿爺的消息……後來梨花也落了,淒風細雨的春日,又將盡了。每年這時,我的為生活而奔波的阿爺,應該回來了。卻終是沒有回來……三月去了,四月開始了,在這個期間,我同我媽簡直墜落在失望中了!四月中旬忽然一個凶噩的消息,由城中同阿爺出門走生意的先生帶來!……唉!那真是我合家悲慘分離的命運的開始了!……」

  「那天送過去的信,好啊,你為什麼不回她一封信?」

  「正是機會到了!他,——你那偽善的叔叔,便仗義而出。偽也罷,真也罷,在那個時候,我們怎能不感激他!說也奇怪,自從他親到我家中三次,義形於色的力任去替我家出力。果然不幾天就完結了。我媽病在床上,我又不能出去,事情的結局,只有他的報告。原來也沒用著打官司,布店算清,夥友全都辭退,本利全算沒有了。而欠人家的一千多元,聽他說:憑他的力量,用店房的地址作抵押,由他代為償還,還打了個六折。他並且將許多帳冊,文件,收據等,全都親自交代過來。還對我們說:『用布店作抵押,那不過為遮外人的耳目罷了,本來我拿出幾千元來,為你們出力,也應該;而且與死者朋友一場,就連這點事還擔不起,那還是人嗎?我何曾有心去佔據那所房子,我並不是沒有房子居住的人,至少我可以對天許誓的,不過對了外人,不能不那種辦法。而且我預先照著他們通常的方法,寫了張契約,在這裡,你們蓋個圖章與否,都不要緊。其實就存在你們家裡,還不是一樣嗎?』他說時,真可謂很慷慨的。那時,我媽卻怎麼不蓋章,怎麼再好意思留下那張他所預定的契約呢?……噯!人心才是壞透的東西!……」

  「本來是不應說的,說出來也……羞死人!……什麼丟臉不丟臉,不急了誰還要這麼樣……總是好呢……當尼姑也好,在鄉間作農婦也好,我自己家裡,自然沒曾作過何等毒惡的事,為甚罰我來活受罪?……你不要害怕呀!遲疑呀!……至少我是要求你……不要拋棄我,在這個地獄之中。實在是有點奇怪啊,而且我自小時,便沒有這樣的。自然不能與她相同,但現在也顧不得了,我在什麼地位?論理我不應說;但我現在到這步境地,誰使得我應該如此啊?……」

  「明白了……什麼事再不要提起了。我苦命的爺,在江心中葬了!……唉!從此後我也不願再回敘去……不是他早死我何至困難到如今呢!……以後我也沒有說的興致了,大概罷,媽的愁苦,便是她致命的病根。布店也拆分了。生活上一天天的難起來,而在這時,他,——你的偽善的叔父,卻平空來播弄我的命運來了!……」

  「我計算比你還小一歲,我到這裡,已經整整過了四個年頭了。那時我被人家擁進這個地方來的時候,正十八歲呢……如今想來比做夢還快些。我是怯懦的人,不會花言巧語;又不會去伺候人,可憐我自小時,我的爺媽,便沒教會我去學習那種女子的處世方法。只有作生意的閒時,教我讀幾本書,寫寫字。我父親是個販布商人,就在城裡開了一爿布店。每年他在春天,必到遠處去走一趟……我還很小,每年到了三月末的時候,看著我家院子的梨花,滿落在地上面的時候,便盼望爺回來。因為這都是他回家時候的標準。每當他回家時,必定為我,同我的小弟弟,帶許多玩的吃的東西來。所以我盼望那個日子比著度新歲時的喜歡還大些……噯!不測之變,誰能想到。

  正在我十六歲的那年,二月過去了,城中的姊妹們,都預備紮花做衣服,好過清明節。我自然是高興得很,也隨同著鄰人家的女孩子們備辦那些玩意兒。我每拉著我的小弟弟的手,在庭中看天上的紙鳶,什麼樣的也有,那時我還可以稱得起是個天真爛漫的女孩子,自己常暗恨我為什麼不能同那些男孩子一樣,也到外邊去放紙鳶,卻老藏在家裡,天天做飯洗衣忙不過來,而且還須替人作新衣服呢?——你覺得這是奇怪的事,怎麼我爺做了布店的生意,我還得替人家作衣服?那就是我們究竟是小戶人家,不同那些紳士家中的闊綽的緣故。我常記得我媽與我爺說起我來;……我媽撫著我頭上的髮辮道:『夐兒長得倒很齊整,不像那些毛手毛腳的孩子,只要大了,找個門當戶對的生意人家的孩子,我們就可以無牽無掛了。』爺卻將煙斗磕在地上道:『女人家,就是這個事情要緊,早呢,我不喜歡,還是小孩的癖氣,便為人家作兒媳婦呢。』當時我也多少明白什麼是做兒媳婦的一回事,由自然中我不覺得臊了,便跑出去,同小弟弟玩去。然而心裡卻總記念著他們對於我所發的議論。

  「我自不知害羞,但你……要認明啊,我為什麼要這樣?你……我為人豢養的女人,但我並不是不願意早早地走出。你瞧我們,——就連同她說啊……我要擦眼淚思著誰呢?……我為什麼寫那封信給你?我何曾是挾制你啊……你切不要錯會了意思。像我這樣,還敢希望別的;……當然沒有別的……不過啊,你總須給我……」她說著,那些不盡的淚痕,又重複流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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