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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信」


  偶看到定一君的「詩話」戲談到佞佛茹素事,使我想起「起信」二字。

  宗教之根本在「信」,無信不立。(借用儒家的成語,不過此「信」字另有他義。)如果理智在疑似之間,左右搖擺,或信或否,絕無把握,這樣人或可作一個宗教的研究者,批評者,不是「信士」。哲學與宗教的分野完全在信與疑二字上。

  懷疑精神對宗教毫無用處。而研究哲理者若輕於所「信」,他永遠是一個思想與學理的跑龍套人,萬不會鑒微察著,獨樹一幟。笛卡爾說。

  「哲學是把談論一切事物的真理的方法交給人間。」

  既講方法,又要談論(考究自然是必需的事),那末,真假,正誤,是非,有無,必須做到一清二白,明爽徹底。不但不許有模糊影響的態度,並且要追本求源,一絲一毫都有著落。這樣,對於「信」字就不能隨一時的興之所之了。

  宗教起源不在於知,而是從情緒的慰安上打定基礎,使人生在空靈中仿佛有所依靠。自然,在最古時,簡單的宗教儀式,其由來是知識欠缺;由不知而發生畏怖,希求的情感,寄託於有生物或無生物的本體上,拜禱、乞求。其後,宗教的發展也隨著人智日進,在崇高情操上,引動人類的歡、哀,植下空靈的信念,這裡不必細說。

  佛經,與善於「佞佛」者,無不先對「起信」一字切實注意。無論信由何起,總必先有「信」在!否則植根不固,搖惑難安,豈止是不易明解佛理,就是略借「佞佛」的形式以求心理的慰安也做不到。

  「大乘起信論」曾告「佞佛」者流,修此三昧的人能有十種利益:其第二種是,「不為諸魔惡鬼之所恐怖」;第三種是「不為九十五種外道鬼神之所惑亂」;第七種是「遠離憂悔,于生死中勇猛不怯」。如此才能達到無論時空所在有怎樣地眩亂,紛擾,他可有所持守,具足定慧,不因外界鬼魔便橫生恐怖。所以然者,有所「信」故。

  不管所謂「三昧」這類佛理專名有何涵義,是何境界,總之,若連第一步的「起信」都建立不起,其餘的奢望更從何處可以獲得?而且信既不立,真趣全乖,妄念紛乘,遂生暗鬼。顛倒自性,深入迷途,自己的身心無處安頓,或則糊塗到底,或則終了悔悟,彼岸已遙。——這樣的佞佛其歸結不過是自己的毀滅。

  佛教史上有一段令人深省之話:

  「三祖問達摩曰:『我心未安,乞師與安。』達摩曰:『將心來,與汝安。』

  對曰:『覓心了不可得。』曰:『與汝安心竟!』」

  自己的心都找不到如何能安,安向何處?但還想安心,這便是「靈機」不昧,所以他終成三祖。達摩的回答也是由「起信」二字作頓悟的機鋒。

  當前,我們不患無所知,而知的歧路卻不容錯走一步,不會無所「信」,而「信」的起點應該分個青、紅、皂、白。知有我而不知有人有國家民族,有人間愛的偉大情操;知有享受,而不管這享受是從垃圾糞穢裡得來,或從白骨堆上腥血流中瞅空盜來的;知有短短時間的「薄命」,而不知有終古不滅的歷史輝光與國家的永命;知有蛆蟲、蜣螂,善嗅的獵狗,汙臭的腐鼠,而不知有盤空的鷹隼,遍野的哀鴻。……

  「信」,更不須多講,信與知是一條鏈環,「知」既不明,「信」於何有?

  「起信」乃宗教的根本,明於「知」乃哲理的歸極,但兩者俱是人生行為的試金石,——尤其是在疾風勁草般的現在!

  因定一君偶及佞佛,觸我尋思,信筆書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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