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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會之後(2)


  他還想分外將這層盡力的擴充著說下去,但說到這裡似乎再沒得說了。少遲了一會,便道:「還有呢,總是為你們多半不好向這等快樂有充分的傾向……但你知道我……他們都如此說,我怎好一個人同你去呢!」

  他真的著急了,便挨近一步,——她並不避開,向她說:

  他沒有大醉,他的飲量卻還過得去,但在明燈醇酒中的紛擾,也足以使他的平常約束力失了幾分的效率。他一邊走著,一邊向方才的片刻的過去有興味地回憶著,口舌中無意的微微合動,仿佛還嘗清肥鴨子湯的餘味。

  他本來有幾分醉意了,初時還勉強在那裡高興地談著,這時卻覺得一句話也不能多說了。只是將頭俯在臂上,一手熱熱地握住她的柔軟的指尖,彎著腰在案上裝睡。她更笑得立不住了,幾乎也要俯在案上。忽然聽得床上的孩子夢中喊媽媽的聲音,便止住笑,掙脫了在丈夫臂內的左手,上床去給小孩子乳吃去了。

  他不等得她說出下面的幾個字來,即刻握住了她的一隻手,續說道:「你……你先不要說,不是,你沒有聽明白呢。再一層就是那是男性揮發的場所,煙味的激刺,酒肉芬香的劇烈,你們比較上在安靜家庭裡很安閒慣的人,到那種地方總感到紛亂而沒有趣味。再說吧……再說吧,你們這些人一去,我們總不能多吃酒了,吸香煙了,大家須要矜持些。言語呵,談到婦人的身上,尤須少說,或者謹慎地說,更不能帶出一點的嘲笑與滑稽的興味來。所以他們自從多日要集合朋友作一個痛痛快快的消寒會,計議著不要呆板,不要過於拘束,盡可隨意的樂一樂。本來這等聚會,也不是常有的事;他們都約著以為男子偶然浪漫地快樂,還不妨事,女人們一去,兩面總不合式。所以除了密司忒王,密司忒顧,沒有結婚的以外,一個人也沒有同了他夫人前去,正是為的這個原故……」

  他不禁用手輕輕地向她肩上推了一把道:「你真會說!這是實在情形:女人們拘束而多心,新舊的女子同是一副面孔,有她們在坐,使大家快樂的興致減去了好多。只好……說些應酬話去照應呢……」

  他不意她還追問上這句話,本來沒有預備,便直率地道:「總是為得心太分了的緣故吧,我也不很明白。」

  一身汗由醉中醒來,覺得被子太多了。揭去一層,卻正觸著她的手臂。她還喃喃地笑道:「原來……」

  「醉話呢,強辭奪理地說……」

  「是呀,他們都知道;卻是他們都齊聲說女人們到那裡只不過使大家多添些麻煩,並且人人便都拘束起來,沒得很痛快的談笑吃喝的趣味呢……」他這時鄭重的答她的話。

  「我不會信帶了女人去赴會,會使得你們都不快樂。那末為什麼你們都要結婚呢?」

  「怎麼是呢?」

  「噯!你們是好講究社交呵;講究男女間要有相當的交際呵;女子不應當盡日在家庭呵……卻不道你們專會在正面上說得好聽,做起事來卻又討厭女人們的拘束與多心……」

  「原來——」

  「為什麼我們對於這等快樂不能有充分的傾向呢?」

  「不,我沒有多吃酒呢。確實我也不十分明白,但我也認為這等過於煩亂的場所,你們去,就感到痛苦了。而且也不能呢。象密散司趙,她那兩個小孩子,總是她一個人料理著,你想——這正是譬喻呢。一位女人有了兩個小孩子,家裡又沒有好多人,她還能有多少工夫和快樂的心緒,到很快樂而自由談笑的消寒會中呢……還有其他的……」

  「不,」他說著一手握了妻的尖指,緊緊地不放,卻將身子斜靠在案上的絨桌冪上道:

  「不是的,你錯會了我的意思了。我不是說一些女人們都是拘束多心的,總覺得在這等痛快的宴會裡,像你們去並坐下待不多時,又是得記惦著孩子們冷呵熱呵,又不能吃酒呵,他們見了各人家的女眷,總得規規矩矩地連句笑話也說不出來,——自然是恐怕輕易得罪人,而且你們又不能多坐,臨走的時候,難道那些作丈夫的不伴送回去嗎?……那不過是一種應酬式的吃飯罷了……實在沒有什麼……」

  他這時聽著打窗的風聲,自己的余醉也全醒了,嗅到身旁的她的柔發上的香氣,便不禁向她耳畔吻了一下。低聲笑了。

  一九二三年四月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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