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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夕(1)


  「秋雨疏偏響,秋蟲夜迸啼,空床取次薄衾攜,未到酒醒時候已淒淒,塞雁橫天遠,江雲擁樹低,一灣楊柳板橋西,料得黃昏獨上小樓梯。」

  這一闋舊詞,在他看來,重複低徊地看來,不但覺得有種細微酸惻的感動,反而感到自己為什麼這樣無聊,在好好的一個初秋夜裡,憑著有若干應讀的書不去參閱,卻在看它,而惹起些不能言寫的淒咽呢?近來他苦心焦思,祛除一些的幻想,與對於細小的事實的探索與尋思,專心去埋頭作他的為生活而擔任的職務,偶而閒暇的時候,強將以前如春潮般動盪起落的思想,與感念希圖的事,排除在心頭之外,如同有人在身旁嚴正監視他一絲不肯放鬆地去讀經濟學一類的書。但這顯見得不是十分成功的。在從前,當他在專門學校中的時候,他對於經濟學一類的書,雖非很歡喜去研究,但教員講的,他還明白些什麼是價值、產業,生產這種名辭,他還可以明其大意。在最近的現在呢,他購買了幾十冊西洋名作的應用經濟學,與純粹有深奧理論的經濟原理的書,的確他真正地去讀,去記!每天總要在未作他的職務以前,如同同人賭氣爭勝般地去讀三四點鐘。但怎樣呢?這於他卻一點利益都得不到,甚至連以前在學校中所記得與當時自己解釋得以為很明晰的專門學術的名辭,如今反而越看越不清楚了。

  他一面用萬分勉力來讀這種專門考據學問的書,任管他怎樣自己憤恨地去真正研究,然而當他看見那些人造的名辭上面,他不自知地便將一顆很委婉而聰明的心,移到別處去。他記得以前有位女朋友向他說,她簡直不能研究學問,因為她有時也是這樣地看書,不知在字裡行間說的什麼事。反而將心思用到無頭緒的他事上面。他當時曾誹笑過她,勸勉過她,而現在他卻更墜入一層了。這是使他生煩惱的一個最大的原因,但越是煩惱,越要用力,其結果心卻越移得遠些。他獨居在這個側巷的寓所小樓上面,每天沒有到報館以前,老早就起來,他睡眠很少。亂寫一會字,在窄窄的樓欄上步行若干次,回到屋子中,向著正射著玻璃窗上的灰塵的陽光出一回神,無聊,寂寞,在他卻不知以此為苦。時候到了,瞧瞧案上的自鳴鐘正午了,將近一點鐘了,於是他心中便想道,時候又到了,讀吧,讀吧,除此之外他更沒有什麼敢去尋思的事。

  本來呢,他也知道什麼事不用重行思想了。打開書本又照例取一本厚冊的書,壓住一面,一手執了那面的書角閱起,他恐怕善忘,每次讀完之後,總是用有色的鉛筆記住。一行,兩行,三個短行沒有讀完,本來什麼事不敢去尋思的,他竟然會一定的——如同按照定例一般的準確——入了迷夢。在這個靜裡思悟的短時間中,他再不會將強抑下的心,不使它重行跳蕩起來。遇到一個名辭,幾個字連數著一個意義,他居然會將經濟學上的話推演,展延成他白日迷夢中的一切事的符號。不但對於這門學問上的那句話,那個名辭,是用不妥當,思解不明白,並且連通常的概念也弄得分歧而迷惑。不過奇怪得很,他並不棄書而起,或是專作自己精神上的迷夢的生活。他還是用微音的由口中讀過,教他人看見他是怎樣的一個力學的人。不過他的心早飛在暮雲的陰沉的幕裡,或是花葉上的微塵上去了。

  驟然間一個慮念,她覺得身上顫抖起來!使她忽然將這個在暗中的事實尋思得很遠去了。她因這位奇異的青年,向來的性質與常人不同,看他冷冷的面目上,不曉得在內含的精神下,包藏了若干令人難於猜測的怪想,與不同平常的行徑。一天在樓上沒有動靜,而且已過了平日他往報館去的時間,這焉能不使得她驚疑,與有出乎意外的忖度。她在小小的室中暗影的窗前,恐怕的尋思著,有時簡直不敢向外仰視了。這時反將念阿貢留在學校內的思慮,被妄想的恐怖壓了下去。

  青年頓然看了一眼,半晌沒做聲,忽然將坐椅往後移了一步道:

  青年一手扶了椅背,似乎不甚明白她的說話。

  雨點仍然是滴打滴打,拍蹋拍蹋地響,有時急落了一陣,便似乎在門外正奏著露天的音樂會,然而據他聽來,卻不知是悲劇?還是喜劇?在迷幻中開場。

  那本金字精裝價值很貴的經濟學書,還半斜地在地板上,也如他的神思專注一般的未曾挪動。

  這樣便過去了三點鐘工夫。及至他勉強起來的時候,早已比每天起身的時間晚了好多。他不懊悔,也不頹喪,匆匆地將寓主人——女房東給他預備好的熱水,慢慢地舀在盆裡,洗過面以後,向壁上掛的一方玻璃鏡子中,對看了看自己的面目。在他自己卻看不出有什麼與從前不同的地方,只是兩頰的皮膚,略陷落些,這也並不奇怪。他執著一個幹而柔軟的毛巾,在面上擦過幾次,又將眼睛揉了幾遍,也不知今天何以忽然這樣細心。及至回身時,恰巧同西壁上在一幅疏林牧羊西洋畫下所掛的陳舊的像片,打了一個照面。自己眼中卻覺得有點暈痕了。原來那個陳舊不甚分明的像片,正是個十五歲的童子,穿了小花的縐袍,執了一把摺扇,獨立在假山石畔,雙分的發下,顯出天真活潑的目光,與微笑的嘴唇來。他到這時,便突有一個新鮮而未曾思想過的話:「今吾真非故吾……呵!多少……」這句話在他腹中,哪裡來得及尋思好,便將其餘的觀念,全掩藏在「多少……」下面了。

  這時她被將來的責任心所迫逼,雖是恐怖也不能不勉強起來,從外間牆角上,取過把已破的油紙傘來,往外走去。當她剛剛將雨傘撐開一半,還沒來得及走出門限的時候,一陣冷風吹來,使她驟然打了個寒噤。

  這天正是個秋雨初晴的日子,在上午以前,細雨瀟瀟地落著,直打著樓簷下用竹子編成的籬笆響著。本來一連幾天,忽而微晴,忽而密雨,分外使人感到淒涼的時候,令人難耐!更是孤客寂寥,在大的都會中單獨寓居於僻巷中小樓之上,哪裡能忍得去聽呢!然而他知道這又是個誘惑呵。他富於推想的記憶之中,受過這樣的引誘,也如同吸慣了煙草的人,不復知道有何等重要而且眩暈的刺激力了。反應常常是循著一定的軌道向前走去,到了某一種的時候,它自然會來引動他,正不必是在特異的時期與狀態裡。秋雨的音樂,最能使人迷想,使人感歎,使人深沉地作往事留戀的感想,使人能更增加其夢幻生活的迷惑與愛慕。自然在淒淒的感懷中,也可以獲得相當的甜蜜的慰安,但要知道這正是痛苦中不得已的慰安呢!正如已經中了箭傷的小鹿,在森林中急急忙忙地跑著,偶然遇到一種甜草,借充一時饑餓,而箭傷卻還附著在它身上呢。

  他在這三四天的雨聲中,並沒曾覺到如七八年前一遇到這等天氣,或類此易於使自己沉迷的時令,便如同喝醉的人,難於把持得住似的厲害,他沒曾覺得對於他有何種重大的刺激與引誘,但是昏昏地,迷惘無力地懶惰,鬆散地悲戀,卻使得他沒有法子,並且沒有勇力去尋思。他本來要排除的,斥絕的,努力去健忘的,視為如同過眼的煙雲不值一顧,但那些事說也奇怪,總是如同深深鐫在他心版上似的,永遠脫不掉,他本不想,而且也不是真正按著條理去尋思那些事,而在這幾天之內,卻每每如有蠕動的爬行的小動物在他心上,——在他的心弦上慢慢地走過,使得他全身為之顫動!他並想不出這是種什麼感覺來。其實他一面還正在想著我是讀書呢,作事務呢,又想著我還是一個青年人呵。

  這句話他似乎還沒有說完,然而已把個女房東說得楞了。她想好好的個人,今天怎麼分外奇怪起來?什麼問題不問題呢?剛要退出房門,卻見他立了起來,從瘦陷的眼窩下,露出冷然而強笑的狀態說:

  這不過一瞥的時間罷了,如同大海中忽起一個微波一樣,而正在此時,門外吹過一陣颯颯的冷風來,雨勢也大了起來。雨腳被風吹斜,一個一個的雨點,都斜落在樓前東牆下已凋落的木芙蓉的碎葉上。

  這一晚上萬萬想不到的是她的丈夫,會一路同了阿貢回到家中來。自然她是很可以放心得!不過比較著在悶悶地每日的生活裡,晚飯之後,洗碗箸,縫補孩子的衣服,收拾丈夫的臥具之外,卻平添了一重心事。自己也難解說是為的什麼,即或別人說了出來,她口裡與其純白的心靈上,也定不承認。丈夫自然還是噴著高粱酒的氣味,沒有多話可說,早早在破且舊的布帳子中鼾鼾地睡了。阿貢在對面小木榻上,也睡得正濃,時而從胖胖的小腮頰上,露出笑容來,一盞半明半暗的油燈,照著頂上已垂下一角的紙天棚,一陣陣的細風,搖動燈影,閃在垂下的紙角上亂動。她脫了外衣,睡在丈夫的外面,眼看著燈光,卻也不想吹滅。每天她忙碌一天來,到了這時,早也入夢了。可怪這一夕總是不能即刻睡著。那是常有的事,丈夫每每從口中將牙關咬的響,而且發出恨恨的聲音來,但在這時,偶然聽到丈夫的咬牙與夢裡的歎聲,她就覺得仿佛有個人在身後推了她一把似的,於是蓋著薄薄的被子,分外覺得冷些。她起來給孩子又重行蓋上一件衣服,便回到床上,將燈吹熄,但那個圖畫,總似在眼前搖動。不單搖動,而且還引出自己十數年前的印片來,在久是安如止水的腦痕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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