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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年後(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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逸雲吾友: 今在何時,我乃忽寄此函與你,你必歡喜與驚惶,同時並作。我故作狡獪,在信封外沒曾寫我之字,你讀至此數語,當不能知寄此函者為誰何?但你尚能記憶到十五年前,海濱醫學校仲秋日之夕否?在落日的餘光的沉蕩中,有臥于石上飲泣者,你尚記得其人否?老友,不相見十五年中,多少世間變化流轉的事與業,如同在萬花鏡中的小兒玩具。我今思及少年的識見,雖曰真純,然經驗人事愈多,則愈見其真純的識見的狹隘與淺薄。當日在石上的淚痕,雖令風吹日蝕,我知其歷久不滅。逸雲,少年的淚痕,固永無遺滅之一日!我今雖欲再流注此點點熱淚,既無此機緣,亦無此蘊力,所說失之一時不可複得了!我今之心,固然不敢說如止水不波,然勘透萬變,唯專歸上帝之足下,雖人說我迷入宗教的歧途,我也不管得許多。 這一段文字,正寫了一張白色洋紙。逸雲一面急急地看下去,一面心裡充滿了驚喜與奇怪的反應的情緒!也不及想索與判斷。及至閱完這第一張以後,方覺得如同緩過口氣,便仰對著樓欄外的一樹馬纓花深深地吐了一口氣,仿佛是借此發洩出多年的沉滯下的憂鬱一般。他這時更不再疑惑,即時低下頭去,重行檢閱來信的第二頁。 人以此多詈宗教,甚至詈及宗教生活的人,我以為天地間的道理,原沒有絕對的必要特定著,堅抱著一個嚴重而含有排斥性的主見,甚至不尊重他人的意志與自由,我以為殊過於費力而且鹵莽了。你在昔日,亦素為知我者,且我在此時推測,你仍為最知我者之一個,雖是我們現在的取道不同。你記得呵,在二十年以前,我每每同你以及好辯的幾位少年同學,每在課後,跑在校舍後面,探入海之中的一個土股上的茅亭中,談論許多問題。唉!那時的愉快,今不可重行獲得;我們眼看紅沉而泛彩的落日,聽著在岸邊被銀濤沖打的聲音,各個人的高歌,或者作無所為的狂談,少年的夢痕呵!只今也止有付諸那落日的赤色和濤聲罷了!我今已覺白髮漸增,日入老境,且早已將少年的狂熱的心情,變為靜寂。久居此山村中,更日見其鄙野,回思少年之日,猶如少時對於戀人的愛慕,至老思及,猶覺顫慄與沉蕩!…… 當這個黑髭短衣的僕人將這封分量很沉重的信,交與他的主人以後,這時那個負著分送使命的郵差,已經去得遠了。這所幽靜房子的主人,是個三十多歲的人,這時正在小樓的一角上,拿把極明亮的小剪子,修剪一盆安放在樓簷下的白枳殼花,他將那些被白色小蟲曾經吃過的葉子,慢慢地一剪一剪剪下來了,幸而陽光被樓簷遮住,所以他並不十分覺得炎熱。當那個僕人將信件遞交與他以後,他在初時,也並不注意,那個僕人也就隨意放在身旁的一個小竹子茶几上,便走下樓梯去。及至他將這棵枳殼花的病葉剪完以後,他方將信件拾在手中,一眼看見信面上那幾個極飄斜而飛揚的洋文字,不用再看下面的文字,他便覺得有一個幾乎十數年前的印象,如電影一般,映現在他的腦中。 在這個多年的舊事的回念之中,在他自從與秋士分手,差不多十五年來是第一次的。當這封密封的信,寄到的時候,逸雲萬萬料不到內中是包著老友,——青年的老友,秋士的言語。他本來常常收到些中國或外國的朋友,由各國寄來的郵件,所以自然想不到秋士身上,況且是歷久的餘影,不可重行追求的餘影。他自從海濱醫學卒業之後,當了幾年醫生的助手,在外國醫校裡,居然取得一個很名譽的博士學位回來,便在這個地方,作了國立醫院的院長。不但名譽在醫學界中很高,即每月的收入也很不少。每天多少的事務,待他去作,那麼久的青年的余影,在他的腦中,當然更是很微少的了。 在十年前,這位樓房的主人——這位面色微黑的男子——正在海濱一所普濟醫學校裡讀書,這所學校,是一位老醫學博士,用他生平的資財建立起的,因為那位老博士在世界醫學界上,還有點名聲,他曾在一種極平常的物質上,發見過一種傳染菌,又曾在外國多年。他是為事業而捨棄一切的人,所以後來他便在他的故鄉的海濱,立了這所規模宏大的醫學校。學校的設備,以及功課,及所請的東西洋的醫學家,都很著名。那一時有志醫學的青年,都由遠處來此讀書,而且幾乎以這所學校,為全國醫學研究與實驗的中心點。就是這所樓房的主人,在那時還不滿二十歲,也在普濟醫學校裡修業。 有一天,正當秋天來到的黃昏,後園裡的檞樹上的葉子,在輕散雲下,簌簌地發出被海上秋風吹動的清寥的音樂。這位青年,他穿了一身白色校服,攜了一本德文的剖解術詳解,一邊低了頭精細地看,一邊卻自然仿佛不留意般在校中的草地上來回地走步。他於這天的下午,剛與幾個同學在剖解室裡實行剖解一個人的肢體——一個少婦的肢體。他們這所學校裡,對於屍體的解剖,分外注意,從二年級的學生起便須實習解剖人體。他呢,已經是三年級的學生,實習解剖屍體,當然不止一次了。然而實行去解剖新鮮屍體,尤其是一個少婦的肢體,那的確還是以這天下午為第一次。當十數個目光沉著,面色嚴肅的青年,隨同他們有經驗的白髮教師,將這個整個的少婦的身體,完全裸體抬在手術臺之後,怎麼去切斷肢體,怎樣去詳剖內臟? 一時在他眼光中,全是骨骸的切割,筋肉的微顫,與少年之血液的流滴……他隨了教師同學們,作這種生活,不止一次,然而最使他心中有些戰慄,而手中感到所執的器械的無力,與目中的暈濕,除了在他頭一次見剖解屍體以外的,當以這一次算最厲害了!及至一切手術施完,已將那個整個的少婦的絕了呼吸的身體,完全分解了。那個碧眼寬肩的教師,還殷殷不倦地給學生們講究婦人身體的構造上之特徵,與她得此病的下部的異常狀態。那些青年們,方以為借此機會得以聽聽內中的詳細,他覺得身子坐在位子上有些搖撞,而且覺得周身如同被電流激動般的麻木。他並沒十分注意去聽教師的話,他回頭去找與他平日很要好的友人秋士,可也奇怪,所有實習的人,全在這裡,很恭敬與奇異地聽這位老師的議論,獨有秋士不知於什麼時候走了。他想,秋士平日對於學校的功課,都很用心,至於實習解剖,他也並不畏縮,不疑懼地與同學們執著解剖刀,作那種臠割與肢解的工作。他很不安地,而且悶悶地,聽完教師的解釋以後,他便跑回自修室去,寢室去,哪裡都找到,只是不見秋士在哪裡,他急急地找得滿頭是汗,後來還是在校園的一片草地上,發見秋士半臥在一塊大石頭上。他遠遠地看見,以為秋士或是被方才的剖解的異常狀態嚇昏了。他便加急走了幾步,挨近秋士的身旁,喊了一聲。秋士卻帶來滿臉的淚痕,抬起頭來,向他呆呆地看。他看秋士這種狀態,驚得半晌沒有說話。他一手握住了秋士的右手,覺得手指都顫顫地抖個不住。秋士嗚嗚咽咽地說: 人間的生活,是時時刻刻變化的,也可說前進,也可說是退化的,在一定的生活方式中,總不會長久。而且也是人們天性中所不喜悅的,因此人的思想與行為,乃日日在變化不居之內。秋士自從失蹤以後,直是音沉信杳,費盡了多人的力量,終不知這位多感而富有神經質的青年,飄墮到何處去了。逸雲自然分外的感到悲思,而且獨有他自己深知秋士遠離學校的原因所在,因此每天常是鬱鬱地,對於應該自習,與實驗的工夫也疏懶了好多。每到去解剖人體時,他執著利刃的刀鉗,便想起秋士的沉痛的言語,與為人類而哭出的熱淚,便不覺得手中遲鈍了。不過逸雲的性質,究竟比秋士堅定而富有毅力,眼看著在海濱醫學快要卒業,也不肯再舍此他往。雖說秋士一走,給他永遠留下一種深重的感觸,但這不過一悵惘的回思罷了,沒有秋士的態度,沒有秋士的言語,在他目前,在他耳內,日日映現著,激聽著,時光是去的快的,他對於解剖那位少婦的屍體後的刺激,也漸漸地淡忘下來。及至這樣過了兩年以後,所有的同學,以及校中的職教員們,對於秋士的事,也多沒人提起,因此逸雲也自然隨了環境的變化,把秋士的狂熱的青年性格,與其奇怪的行徑,在腦子中也略覺模糊了。雖是有時在落葉之夕,與春雲飛動的時候,常常想起他的舊友來,然而他對於後來的解剖人體,也毫不感痛苦了。 一陣南風吹過,吹得碧綠的葉子,在太陽光下簌簌地響。 「逸雲……逸雲呵!我才知道最富於殘忍心的莫過於人類;而且最無同情心的,也莫過於……於人類呵!以前……以前我怎麼是不……永沒曾明白過什麼是人間的羞恥與過……惡,逸雲呵!你沒曾覺得到嗎?你難道不曾明白什麼是人類的過惡與羞恥嗎?……明明地,將一個聖潔清白的好好的身體支解臠切了……呵!……我怕我真替人類羞恥呵!科學與發明,難道不是人間的最大的仇敵嗎?逸雲……我們日日在說為除消人類的病敵而努力,然在一方面,我們自己卻殘忍的如饑食人肉,或者更為厲害些的野蠻種族一般!……」秋士說到這裡,忽然由淚痕中變成微笑,向著那已落的日光,藏在青青的蒙影裡點頭,續道: 「她丈夫是個警察廳裡檢稿官呵。」 「唉!你記到呀,一小時前的印象!她的遺體,她不過是二十多歲……呵!二十一歲的少婦呵!她不是為產後……得病而死的嗎?……你曉得她的丈夫是誰?肯這樣的暴棄,將他死後的妻子的身體,送到這個屠宰場裡……」 「哼!檢稿官……他恐怕多為他的妻出一份葬儀的費用吧!……你看那個生動的少婦的面貌呵!她緊閉了淡紅如脂的嘴唇露出其白如雪的身體,就像銀光的河水上面,浮起了一朵含苞的紅玫瑰花一樣。她那久未梳理的頭髮,遮住尚不十分瞑了的眼光。雖是病久了的人,然而這個面貌,我從未見過這樣的美麗與安慰的!當從病室抬到手術室的時候,我一眼觸到那死屍時,你想我心中是有什麼新的感觸呵?我覺得仿佛第一次感到對於死體的愛慕;而同時也是第一次感到對於生人的偉大的系戀與詛咒!當我遵從教師的指導,去解剖婦人的下部肢體,唉!……多清白多令人寶愛的皮膚呵,為什麼偏要將她作明亮而鋒利的刀頭的試驗品? 我的手當時竟不能從我心意上的迷神的命令了!你看我的手指,已經割破了幾處!我也不知痛楚在哪個地方。眼前驟然覺得如有些恍惚的青光,對著我飛舞一般。看著從那……流出來的血絲中,如同有個美麗而慘笑的少婦之面,對我點頭!她何等的嘲笑,而且輕視我們這些缺乏同情心的少年人們呵!……逸雲……我還再有支持的力量去聽那位老而無智慧的教師去演說殺人的方術嗎?我的眼睛如被雲霧蒙住了地一般地痛。我在這塊石板上……借著冷冰的僵石,我的自從哭過我母親,和一個姊妹的眼淚又重行湧泛起來。我既不知是為了人類呵,還是為了我自己?還是為了那被人呼為試驗品,——肢解的試驗品的少婦的屍體?……總之我這時無絲毫勇氣,再立在世界的陽光之下,除非另去尋覓我的新生命的途徑的時候!……」 於是他一手執了這一疊很厚的信箋,也不再坐下。這時已在黃昏的微茫的景色裡,他仰頭向著淡紅的晚霞望去,覺得「秋士真是遠了!」只有這一句話的思想,在他自己的腦中來往。他並不回想同曆的舊跡,不比較自己與秋士生活的不同,而此「秋士真是遠了」的感想,卻在這時占滿了他的全意識的境界中。 一九二二年七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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