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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年後(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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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綠衣的郵差在烈日——七月的烈日下,急忙地走。他的沉重的綠色背包中,在橫寫的CPO的布包裡面,正不知負有多少的悲、喜、驚恐及使人尋思的使命。我向來遇到他們這樣中的一個,便自然惹起多少的注意,與好奇的猜測。 這日正在過午的四點鐘以後,沿著長而寬的馬路,靜靜的櫻樹蔭下,並沒有多人來往,只有幾輛推載貨物的笨木車,發出吱啞吱啞又沉重又單調的聲音來。雖有接續不斷的電車,然而車上除了很稀少地,坐了幾個人之外,並沒有平日那末擁擠得立不開的形狀,這正是在夏季中呢。在這樣汗似流水般的午後,道中細碎的飛塵,在空中播散開,偶然被風吹到人的口中與目中去,覺得燥幹的難過。所以即在這個地方的最好最整潔的馬道國,也沒人願在毒熱的太陽下走路。不過這個天天負了無數使命的郵差,卻每天按照他一定的路程而且天天在這個陽光最毒熱的時候,由這條街上經過。 逸雲讀至此處,不由感動得真誠地點頭讚歎!——他方以為後面還有好多的言語,看看日光已完全落了下去剛能看清字畫,便立了起來,急急地讀下。 逸雲看到這一段,不自知覺中,覺得目中已是欲淚般的潤濕。覺得秋士的少年的狂熱的真誠,與令人感戀的態度,純實的言語,都如映現在身前一般的親切,遂即用指頭揉了揉眼睛,又繼續往下看去,是…… 最使我終不能置忘者,即……我與你離別之前六日,少婦之臨解剖時,所留與我的淡紅雙唇中的微笑……此慘景,可謂為我從此以後天使所降我身福音之象徵表示,又可謂為一生所受最沉重嚴厲的刑罰;——在初十年中,我腦中嵌此慘笑之影,幾無時或忘,仿佛在黑暗中,時時有此無形報施美麗奇怪的罰約,以隨我之身,痛莫能去;又仿佛她時時以其嬌白慘美之死後容光,向世界盡處,以求助力!此真不能使我刻忘者,不知你亦有此同感否?我今以縷縷無謂且有似于談玄之言告你,然未曾先以我的行蹤相告。實則我自幼即服從『死後埋骨于青山佳處』之言,則行蹤若何,其在我輩,又哪有甚深重的關係。況我久已不得與你同在海濱時作暢談,而此長函的開首,即以行蹤如何如何而見告,其為俗惡,亦殊難堪。逸雲吾友!我今簡單告你: 自從中了迷的愛箭於我心上以後,在我未去學校數日的夜裡,直若時時有此美麗而慘笑的幽靈,在我身側。有時在我施手術的短刀上,也常常發現此同樣的面目,如此思想,其為有意識與否,我亦不知。但感此迷惘的痛苦者,固非一日。其後但覺在學校內不能一刻居住,於是我遂有在夜中出行之舉。 逸雲看到夜中出行那一句,自己略遲疑了一回,仿佛在思想是那個中夜的事,卻再也記憶不起來。而秋士的信上道: 時為八月之末,夜中不能成寐,在寢室中,聽同學鼾聲如雷,益足助我對於目前生活的嫌惡的感想。時爛銀的月光,由窗外射入,一團微動的灰影,映在白紗的帳上,如同示我以前途的象徵一般。我被心中的感應及事象的反射所擾,在床上再不能安歇得住。便開了門,走到校園的竹叢邊。仰看大的小的三五錯落的眾星,聽得海中微微打岸的濤聲,半圓的明月,正似在青天中嵌了個表示世界之靈魂的象徵物,她將一絲絲的清光,放進一棵棵的樹裡,仿佛很甜蜜地吻著。滿園的夜合花,正在表示出她們自然的,歡喜的無量的綢繆。在那樣的清輝良夜之中,我是個正當可愛的青年,應當如何領受大自然的嘉納與慰藉,然我卻是更感到淒冷,更感到無邊的落寞!如同在世界中的萬象,都有他們的自然的美德與好感,只有我是個被遺棄而服過狂藥的有罪青年!我見明星正在笑我,聽見濤聲,仿佛是我的怯懦,我幾乎不能再在竹叢邊立住。被狂熱及迷惘的權能,遂將我脅迫逐出校園圍牆以外,我今已不復記憶,有何力量,使我能越過此高可數尺的垣牆。但能記得在昏迷中,病臥于海岸的沙上,可有數小時。 其後忽若有神感,使我精神,在匆促中,得以一振。沿岸西去可八九裡,在半沉落的月光下,得一漁船,系纜于岸邊,時漁村中人,正在耽睡,我乃費力解此粗纜,又不知如何將布帆掛起,登船南下。時晨霧微起,四圍的景物,因月下落,都略覺模糊。岸沙外的漁村中的樹影,都隱約地藏在淡霧——黎明的淡霧之下。你知我此時的感想何似?我不知何故,乃俯臥,對故鄉之海岸而飲泣,我亦更不知在冥迷之前途上,將飄流於何所。但我心中,乃仿佛已燃燈塔的巨燈之光,不復如未入淡霧之海時的癡迷…… 吾友!此後事,如歷歷記得足成一有趣味而富有感動性之長篇小說。但此刻更不及一一學繪畫的手段,完全描出。但有一要言告你者,則我的經歷。能由死中而複生者,乃假手於上帝,而救我於不幸的災害之中,故在今日的山中的小樓窗下,尚得此長書以寄你。使他人見之,必誹笑我,或以為實無其事,不過故造此浪漫之言,聊以解笑。然你固知我,此實我青年之夢裡生活的新生命的更造!人或者都受支配于完全的命運的幻景之中,然命運何物?固不外由自己造成者! 逸雲正自熱心地往下看去,不料手中一疊很厚的信箋,已經檢閱到最末的一頁。明明未曾寫完,卻再沒有了。他非常的疑惑,不知如何丟失了?從第一頁重行檢過,仍然沒有後面的。他便猜疑到是沒有寫完,就郵寄了?或者是寫完而漏裝在信封以內?但剛好說到自己的身上卻看不見了,自己很為著急!而且看過秋士的信中所說的道理與經歷,真同讀了奇書一樣的奇怪。 逸雲聽秋士激憤地說了這一大套話,並沒有他插話的餘地,這時見秋士問他: 逸雲一氣看了這五六張的白紙密字的長信,如墮入迷境中似地,有對於異境中的一種新的誘惑,在它的字句裡,他不但不覺得倦怠,反而興致勃勃地繼續往下看去。 我在無盡的海中,飄流了一個晝夜,我不知饑渴,亦不知憂慮,靜對著無限的蒼茫的海水,作默思與領會的經過。然在那二十四小時以內。給我印象,與所感受得的瞭解,實足以定我後來的命運……其後,風浪洶湧,我溺於海,終乃被一大船的救生艇救起……由此得遇一美國老年的牧師——此牧師在東方多年,對於佛教,亦有極深的研究。一再令我至美……由此而後,我遂長為去國飄流的人!亦永為獻身於宗教事業的人!以此善良的老牧師的教誨,經過四五年的傳道生活,我乃由少年的熱情之網中,而逃入清淨與默思的網中。世界萬網羅列,任人投入,出此入彼,莫可是非,但其轉移志趣,與改定生活的方向,須以人的情感發越到何等程度為準則。我以為與理智無有關係。但這是我的一偏的見解呵! 自從四年前,我乃移居此美國南部的冷靜與清曠的鄉村中,以研究我的宗教生活,曾為宗教團體作正直的助力。此處農民亦複相忘我為異國之人,人人以和善之面目待我。有時在山中樹下,為學校兒童講述中國的神仙故事,眾俱歡喜。有花伴我,有山對我,我亦不復憶及祖國。飄流浮蕩,已過半生。家中固無他人,而以我青年時奇異的舉動,人或疑我為瘋狂、為死,我今殊安心於此寂寂的生活,以靜我心波,與藉上帝之力,以啟迪農民。至青年時狂熱的迷想,今俱失去,蓋以日日與自然,及真誠的人民天真的兒童相接觸,亦沒有何等慘厲之刺戟,在我思想中映現…… 我何以知你的消息,此事述之,殊不足奇異。在十五年前,救我於死難中的老牧師,今已病居此山村中,不再外出,然其子約翰·葛文,仍繼續其志,常居東土,今年由印度到中國。有一天由我遠離之祖國,寄一中國的古詩與我。此為他的最誠實而摯厚的賜予!知我不讀中國詩者,已十餘年,所以特意郵送與我。當時我收到此線訂木板書冊以後,至於涕淚,但尤使我動懷舊的感念者,則此書外裹以中國最近的新聞紙一張。我乃一字不遺,細讀一過,不恒讀中國書得此如久違的良友,見時反不能呼名般的生疏。至所敘中國的時事,我更茫然,唯中有全國醫學聯合會記事的一段,我於是知你的住址與事業。於十五年後的生活改變,與環境及思想的轉換中,得知我最好的友人的蹤跡,我久已靜過的心乃不能不使之複動!……久不寫中國字,錯落與文法上的繆誤,知我如你,不能責我,但我想在少年時,即留下的遺痕終不能磨滅了我的永久留下過的記憶的與對於中國字的重憶。此與當日手術室中的少婦的死後的面目一樣!……一樣的,永難割棄去!…… 這時,他一手拿了把黑色黃竹做成的扇子,在手中一揚一落地扇著,一手卻伸入斜掛在肩上的布包,檢閱他的郵件。或者他作這種神聖的勞工習慣了,雖是汗珠從他那褐紫的臉上滴下,他卻並沒有一點疲倦與怨恨的表現。他的足下永遠保持著一定的速度走在火熱的地上,轉了幾個街角,已經入了稍微冷僻的一條小巷中。他在右邊第四門下——是新式的綠柵門,他按了按電鈴,出來個留了短髭著黑色衣服的僕人。郵差似乎不甚注意般地便將一封很厚的洋式信,遞給他,僕人看了一看,無奈上面橫寫的洋文字很多,於是他就不再細看,取了信重複將綠柵門關上。而綠衣的郵差也似將肩上的重重使命,減輕了一分,便順著馬路旁邊的櫻樹蔭走去。 這時他很從容地,坐在樓欄上的籐椅上,取過一支雪茄煙吸著,一面慢慢將來信拆開,他一看裡面是用暗黑色的墨水寫的字跡,卻很夭矯飛動的。他便一字一句地讀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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