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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笑(3)


  夜色來了,一切的黑暗都開始向無盡的空間,散佈它的權威,而毒熱卻越發令人受不了。

  在監獄中,是都知道的,不能如平常工廠中一樣。每天除了吃飯,與午後休息一小時之外,是不准住手的。每早上和散工的時候,又要搜查身體,在晚上仍然要帶刑具。管理的人,究竟不比罪犯多,所以他們雖在工作的時候,手是活動著,腳上仍然有鐵鍊系住,——自然只限於罪情較重的犯人——僥倖阿根還沒有這樣。因為他所犯的是盜竊罪,還不是強盜犯呢。

  喘哮的老人的笑聲……燈光熄了……又聽見婦人的夢語……他覺得再也不能蹲伏在這個孤冷的簷下,而心想著室內床上的溫暖。但聽見老闆尚未睡著,甚至後來兩個人竟說起話來,他仍是在風雪之下抖顫!兩條穿了破褲的腿,如蹲立在冰窖中,卻還不敢起來。

  原來由地方審判廳,押往模範監獄的看守所,還隔著好長的一段路。阿根自早上九點鐘,被人抓進審判廳去,直到這時,走在碎沙鋪足的街道上,一共有七點鐘的工夫,他不但兩條腿未曾曲一曲,就連一口冷水,自昨天夜裡起,也沒曾沾到嘴唇上,不過他卻是天生的頑健,始終不說一句話,不曾向那些庭丁、警察們,少微露出一點乞求與望憐憫的態度來!其實呢,他既不恐懼,也沒有什麼感動,雖這是他第一次被人拿到,用鐵的器具,將他那無限度的自由限制住。不過當他無意中,重經過那爿煙酒店時,想起去年冬夜的一回新奇的經歷與衝動的妒憤,突然使他有點非英雄的顫慄與悲戚的感覺!他如上足了機械的木偶,跟著那四個與他同來的夥伴們走。然而他心裡,正在咀嚼著那個白布帳下的頭髮香味,與教人不能忍按得住的潤滿而白的臉。他想到這裡,似乎把他原來的勇力,與冷酷帶有嘲笑的氣概,失卻了一半,臉也覺得有些發燒,雖是他的手不能試得著。

  幾天之後,他對於這所謂「模範監獄」中的人與各方面的情形,約略知道了一些。自然並不十分清楚。他的同伴們,只知道手不停地作工,在陰濕地上睡覺,吃頭目們的藤條子,雖住上一年,所知的事,與阿根比較,並多不了許多。因為頭目們的監督,他們是向來不敢說這些事的。平日工作、睡覺、吃飯,如上足了機械般的忙。即在星期日,雖有過午的半天的閒暇,而典獄吏,卻派了兩個人來講演,給這些穿了半黑半黃的衣的男女聽。講演員為每月取得幾個錢,罪犯們樂得有半天的休息,誰還管誰,自然講的是虛偽的鬼話,而聽的也是聽不進去的。然而在模範監獄中,這是個應有而且體面的事件。

  他是在這裡邊習木工的。

  他在這一時中,便記起那個松垂了頭髮在枕上,肥白的少女的臉,他覺得有無限的感慨!及至將目光看在自己的手上的刑具上,不免又狠狠地咬了咬牙齒。

  不過當他由東邊的院子往外走時,還聽見一個仿佛老婦人的呻吟聲,在一間小屋中發出。阿根於那一夜裡,得了一種異常的感覺,便不想再取什麼東西,速速地走出牆外。

  不過他常常在心裡罵那些罪犯較重的人,因為罪犯愈重的人,看去都越見萎弱而且怯懦的不得了。阿根雖恨那些人,是沒骨頭的東西,但他卻不明白他們當初犯罪時,何以那樣的大膽,現在竟成了貓窠中的鼠子呢?他的知識,當然不能告訴他這是什麼原因。他直覺著嫌惡他們,他卻不再去深思了。

  一天恰是阿根入監獄的第二個星期日的下午,照例他們男女罪犯,一共約有三百人左右,一齊歇了工,由頭目們命令著,每十個人立成一排,兩個執藤鞭子的人,前後監視著,男的在東,女的在西,如上操般地站定。而空場的四圍,站滿了看守監獄的兵士,各人槍上上了刺刀,圍在他們外面。有一個似乎高級警察的頭目,同了幾個典獄吏進來。不多時一個四十多歲留了兩撇黑鬍子,穿件藍布大衫的人,立在場子正中。喊起粗啞的大聲,在那裡宣傳道理。罪犯們固然聽得莫名其妙,那幾個典獄吏,卻像不耐煩地在草地上踱來踱去,銜著香煙,同那個高級警察說閒話。

  ……下面接著婦人格格地一陣笑聲,阿根這時,不但忍不住身外尖利的冷風的抖顫;並且也按不住似乎妒忌與憤怒的心火的燃燒了!他更不想有甚危險,從柴堆後面,爬了出來,走過向東的一個小院子裡去。好在風大,而且室中正說得有趣,也沒曾聽見。

  「自然我是知道她的,因為在這所房子裡,再沒有比我來的早的了。然而她來了也足有二年,她的歷史,我早就知道的,你看她……哼!美人般的樣子,怎麼陷在這裡邊呢?」

  「有膽量向她說去,別盡在我身上弄鬼咧。」

  「昨天場中的微笑,好孩子!還沒覺悟過來嗎?」

  「才來呀,來占人……家的熱被窩……」

  「小東西!你知道的過於晚了……咳!你瞞誰都可以,我是不能行的。憑我這雙眼睛……哼!……我什麼事沒經過……早早告訴我吧!」

  「小東西!……人還是我的呢!……好容易從小買來,養活了這麼大……好呵!……連這點還不應該嗎?」

  「孩子你有什麼意思,儘管向我說,我呀……在世上飄流了幾十年,什麼事都遇見過的,不像你只是見過些小的事……」

  「劉老,我今天才知道人生的感觸!」

  「你的飯量,就這樣麼?好笨的孩子!無論怎樣……」

  「你放心!……再有兩天,將就可以了吧!她又沒人管,順子還在別處呢,你哪管這些事……哦!我在外邊,算了半天帳,手也麻了……暖些吧!……」

  「什麼?」

  老人目光正仰視著天半已漸變成紫兼藍色的晚霞,聽了阿根的話,便道:

  「這有什麼,小東西!你哪知道婦人們心裡?不但……後來胡老頭兒還不是死在她那柔白的手上嗎?……」

  這句話說出之後,將阿根嚇的立住了,老人卻繼續地道:

  「實在告訴你吧,你想她是肯伺候那老頭子,過一世的嗎?世界上誰是傻子?饑寒與性欲,是一樣的,誰說人是比狗貓好些?誰說那些坐汽車,與帶了肩槍的衛兵的人,比我們更有理性些,更智慧些?人人都是騙子!我們也正在騙人呢!也或者我這時同你說的,也是虛言罷!但兄弟呵,你快不要將什麼人類兩個字,放在……再同你說罷,她的確是將那胡老頭兒毒死的,因此就被押進來,不過究竟沒有找到確實的證據。所以只是有重大的嫌疑,而且又沒人給她出來辯護。胡老頭兒的本家的幾個侄子,又是素來為她所瞧不起的……別說法律了,她也是判了個終身監禁,就入了這個圈籠呢。」

  「終身!……」

  老人若不在意的笑了道:「這也值得奇怪嗎?不過她自從來了一年之後,居然另變成一個人了……。這些話我是有一半是聽見管獄的先生同我說的。」

  原來這個資格最高的老人,也是在這幾百的罪犯中的一個最有體面的人,所以有時管獄的人來時,也同他和和氣氣地說些閒話。

  阿根越聽越覺奇怪,初時是停了腳步,這回又恐怕在遠處監視的頭目們來干涉,便也一左一右的走,一面卻打起精神來聽老人繼續說的話。

  老人將頸上的鐵鍊,摩弄了一回,便點頭道:「人原是能以變幻的,你想她是美麗,而能誘惑人的怪物吧!你想她是手段最辣心裡最厲害的人吧!的確,是不會錯的,但是你要知道她也是個最聰明最澈底與能看得破一切的婦人,那也真可算得是個奇異的婦人。她初進來的時候,也是成天的苦悶,甚至每天身上都有傷痕,她也從不改悔。不曉得怎樣在一年前,她病了有一個月的工夫,幾回死去的厲害的病。本來我們這裡邊,哪月裡不死上幾個人,雖說也有例定的醫生,那也只是這樣罷了。但我後來方聽見說,女罪犯中,有一個女醫生……我想果真有高貴價值的女醫生,誰肯到這裡邊,髒了身子?恰巧在她病的時候新換了一個由教會,——你知道什麼是教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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