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統照 > 春雨之夜 | 上頁 下頁
微笑(1)


  阿根從今天早上,——從最初的曙光,尚未曾照到地上的早上起,他的生活的全體,匆促中居然另換了一個地位。

  他現在已被三個司法警察,與一個穿了白色,帶有黃鈕扣的獄卒,由地方審判廳刑庭第二分庭簇擁著走來。他手上帶了刑具,右臂上拴了一條粗如小指的線繩,而一端卻在他後邊走的一個紫面寬肩膀的警察手內,牢牢拿住。正在炎熱天氣的下午四點鐘,他們一起出了掛著許多小木牌的地方廳門首,轉過了一條小馬路,便走入大街的中心,兩旁密立的電竿,與街中穿了黃色夏服的巡警,汽車來回如閃電一般地快,滿空中游散了無數的塵埃,一陣陣只向阿根眼、鼻、口中沖入。而他那幾乎如塗了炭的額上,流下來的一滴一滴的汗球,流到他的粗大的眉毛上,他的手被熱鐵的刑具扣住,所以臭汗與灰塵,他也無能抵擋,只是口裡不住地氣喘。那三個司法警察,卻也時時取出汗帕,或脫下制帽來扇風。而拴在阿根右臂上的繩子,三個人卻交換的拿住。這在他們是彼此慰安與同情的表現,不過阿根卻咬了牙齒,緊閉著厚重的嘴唇,梯拖梯拖地往前走,沒說一句話。

  阿根自從進來,坐在那潮濕的地上,橫立著腿,在一邊雖有個草薦,他也沒管。

  阿根無論遇到什麼危險,向來他的肚腹,沒曾被恐嚇得停止消化過,而且他的食量,比別人分外大,所以每天在監獄中的餐室裡的那份饅頭,他永遠沒餘剩過一個。每逢吃飯的時候,分作幾間屋子,每屋子外面,雖有幾個白衣的獄卒,與兵士看著,但在室內尚可彼此低聲說話。但不留神,被頭目們聽見,那末一頓藤鞭子,是再不能免的。但是這些剝奪了自由權利的人們,仍認為這一時是彼此可以談話的機會。除此之外,作工的時候,不要說彼此談話,就是偶然住了手,看一看,那些生來不饒人的頭目們,不是踢打,便是惡罵。起初阿根仗著自己的硬性,犯過幾次規矩,管他的頭目,照例責打了幾下。但他沒覺得什麼痛苦,仍然不改,後來那個翹了黃八字須的頭目,氣極了,稟明了典獄吏同了幾個少年的獄卒,將他著實厲害地打了一頓,阿根竟然兩天在陰暗的屋中臥著,並且罰了兩天的餓。從此阿根雖是常常咬牙,但卻吃過藤鞭子的厲害,與饑餓的難過,也安分了許多。只是他常常對人們起一種毒惡與復仇的反抗心!管獄的人們,也看得出,不過除了暗暗地防備他以外,也沒有什麼好法子。他們知道打罵的厲害,但對於阿根卻不能不有點節制,所以對他雖然比較別人嚴厲,但也不輕易去招惹他。

  阿根驚訝的問:「難道……不……」

  阿根向外面望瞭望,沒有動靜,看看自己的粗木桌子上。別人沒有來的,有一個病了,一個卻是個聾子,只低著頭在那裡吃東西。阿根向老人望了一眼,似乎剛要說話,卻又將兩個張開的嘴唇,重複合上。老人如鷹明亮的眼,早已看明阿根心底下細微曲折的意思,便低頭道:

  阿根不想老人早已看見,而且說了出來,在向來冷厲的阿根的臉上,不覺紅潤起來。他知道不能瞞過老人的,於是就細聲將他自從昨天過午,在場中受過了那個女罪犯的微笑之後,一夜與倦於工作的情形,都告訴了出來。老人聽幾句,便點點頭,在他那火紅的腮頰,與白雪的髭須中間,似乎現出憐憫又歎息的笑容來。反使得阿根楞楞地不知要怎樣方好。老人方要再說話,卻不料吃飯的人,已全走了,而頭目們又進來,催他們出去。阿根雖悶悶地,可失卻了他對於強權的抵抗力了。

  這是當阿根被警察帶著去到街市一旁的那個小煙酒鋪門外,所記得起的,他早知那個老婦人,已經死了。他想這許多情形,在一瞬息中,比什麼都快。不過當他斜眼向那個鋪的櫃檯上看時,卻不見了那個黃牙短髮的老闆先生,只有一個十四五歲的童子,在門口立著看熱鬧。

  這天,他看阿根,不但沒吃自己餘剩下的饅頭,就連阿根自己那一份,也只吃了一半。老人不免有點疑怪,向阿根臉上細細地看了一會,趁屋子中沒有監查的人們,他就同阿根低低地談起話來。

  這一天阿根排在最靠近東邊的一排的後頭,再過七八步便是女罪犯的立處。他們男子和婦女比起來,差不多有十五與一的比例。所以在那面的女罪犯,也不過有二十幾個人。但是其中除了一二個老婦人之外,二十至三十年紀的婦人,卻有二十多個。阿根這時在無聊中,卻引起他觀察的興致,看那些婦女的面貌,多半黧黑枯黃,蓬散了頭髮,也穿著特製的衣服,很少有個齊整俊俏的容色的。阿根心想,這些柔怯的婦女,也竟然到這裡來,實在奇怪得很!他一邊想,一邊又探過頭去,卻忽然看見一個皮色較細白的婦人,正望著演講人,似乎歎息般地點頭。阿根有點奇怪!而且看她不像極窮苦的人,便忍不住咳嗽了一聲。果然正在點頭的那位女罪犯,也轉過臉來,向他這邊看了一看。阿根看她的面貌不像那些女犯人的兇惡與枯瘦,皮膚也沒有凹凸不平的缺陷,與紅的肉紋在臉上。她和別人同樣的打扮,挽了個蓬鬆的髻兒,在腦後邊,雖說是沒有油澤,滿了灰土,但明黑且多的頭髮,可以想像她在未入獄以前,是個極修整而美觀的婦人。尤其使阿根生一種奇怪的疑問的,是她兩隻眼光,比別人明大,看她在這一群女犯人中,差不多是年紀最小的。

  過了一星期後,阿根也居然過慣了這種生活,每天十點鐘的工作,兩餐的粗飯,雖這樣忙,他卻並不感什麼痛苦。只是他脾氣,常常是不守秩序和好反抗的,因此免不了惹怒管理他們頭目的嘴巴。阿根卻也怪得很,有時頭目怒極了,打過他幾下之後,他明知不可力抗,反而用自己工作的手,丟了器具,自己打起自己來。惹得那些罪犯都忍不住大笑起來,那個頭目也看著好笑,而在他自己,也不知是存了改過,或是加痛苦於自己,以作權威的抵抗的作用?但打過之後,他反將嘴邊的筋肉緊緊的突起,更工作的快些,手裡的斧,砍著木頭,更響得聲大些。

  誰沒經過無聊的時間呵,那真可說是最無聊的時間了!戴眼鏡穿長衫的典獄吏們;額上時而出汗的高級警官;奉命令而來的兵士;為麵包而作機械的獄卒們;瞪著無神的眼光,扯開喉嚨亂喊的講員;幾百個奇怪服裝與疲勞的罪人,都同時上場,演這出滑稽戲。他們的心,各自想著,各自聽著,或者閉了眼睛立著,同牛馬般的假寐。但法定的講演鐘點沒到,所有的人,只好立在空場上面,彼此作無同情且仿佛互相嘲笑而冷視的相對。

  自昨天在空場上,阿根無意中受了那位女犯人報答他的微笑之後,連晚飯也不像每回吃的那末多了。只是胡亂咽下了兩個饅頭,便回到自己小而陰暗的屋子中去。心裡悶悶地,是第一次觸到這種冷寞的感覺!是自從他入獄以後,——甚至可說入世以後的第一次呢。夏夜的清氣,從鐵窗中透過,這陰暗的屋子中,頓添了許多的爽氣。時而有一個兩個的流螢,在窗外飛來飛去,一閃一閃地耀著。阿根向來納頭便可睡得如死人般的,更不問在什麼地方,不過這天晚上,一樣一個極簡單而情緒是屬￿單調的人,也不能安安貼貼地睡去。他覺得似乎有什麼東西,在他身邊煩擾他,他素來渾然的腦筋裡,也似乎有什麼刺紮著般的痛楚!地上覺得分外陰濕,由窗外過來的蚊蟲的聲音,分外使他討厭,躺在熱蒸的草上,過了一會,他便無聊地立了起來,由鐵格的窗中向外望去。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