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墳園中的殘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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極樂寺的硬造生拼成的東方趣味,遠不及那並不是遊覽勝跡的兩處外國人的墳園使人感動。據極樂寺的碑文上說,是十六年(當然是民國紀元)什麼長官軍官之類的大人們醵資建築,此處破天荒的叢林。大書深刻地高大的新碑,在方磚的中間矗立著紅漆金邊的佛門,南北對立的鐘鼓樓,看去像是用木架搭成的。向東的大殿中自然也有三尊大佛,兩旁十幾個羅漢努目揚眉,或是低眉合目。還有由西湖某寺拓來的百八羅漢的石刻像片在閑屋子中懸掛著。除此外有在寺門口值崗的警士,深色衣服的幾個僧人。好在太新了,全院子中沒有一片苔蘚,沒有一塊破碎的磚石,粗雕的石獅,耀黃的大香爐,我們在裡面瞻禮一過,我總替這殿中的兒位尊佛們感到寂寞。佛家會嫌寂寞麼?空山古寺,懸崖唄聲,這不都是出家人幹的生活?極樂寺隔著繁華的市內有十餘裡,在這片平原之上,撲面的朔風中有此水門汀玻璃窗子的寺院,難道不是清修之所?這不也一樣的寂寞麼?但我的心理上卻總感到這個建築物嵌在一處極不合適的空間,又加上嶄新的廟貌,逛來逛去找不出什麼意味來。 出門去,與開車的破衣服老俄人說了一句,便風馳著往俄羅斯人的公墓去。 記得友人落華生曾說過一句:「中國人是有上墳癮的」。不錯,我也是有這麼樣的東方趣味的癮的。小的時候讀《聊齋》每每愛看文士野居,與墳為鄰的故事,又記得讀《古詩十九首》到「松柏夾廣路,下有陳死人」等等的句子,每每使我的童心中生出許多幽渺的遐想。這或者是個人的趣味,與幼時的讀物的影響,總覺得一個生力活潑的人踏足到叢葬了過去人的地方中間,即使沒有「幽室一閉,千年不復」的悲哀,然而踏著青草的墓地,聽著蕭蕭的樹聲,再加上四圍變化的景色,那荒殘的碑碣,冷硬的土塊,「萬歲更相送」,「年命如朝露」的不能自已之感,它會自然迸入你的心頭。本來生命原是一個奄忽不易摑捉的謎影,它使你不易瞭解,更使你無法隨手可以捕捉得到。世間有幾個聖哲能以從萬物並作之中以觀其「複」,又無術可以延年不死,壽何所止,這生與死之間確是人間的一層打不開的魔障。生之國內誠然是辛勞,苦難,從初有人類直到現在的物質文明的發達,人人都是掙扎於生之流中,以自勞其生。雖然這樣,人誰願拋卻了這複雜的人間呢?因為不願,不肯,不甘心棄卻人間,所以對於永久安息的死的關懷,便成了多少詩人哲士的吟詠討論的問題了。 正當大門後面,一座白石的大十字,還有輝煌的金字刻在上面。幾株刺槐在寂靜中搖動他們的新葉,其後便是數不清的墳碑。自然在此中也有階級的分別,豎立的十字架,雲母石的,精鐵的,粗石的,木制的,大小不同。而墳臺上有的披拂著小花草,有的有鮮花圈,有的便只是一個冷清清的石面。每一個墳墓上都刻著死者的名字,間有較多的字,大約是略史了。可惜我們不通俄文,不知在這些符號之中告訴人間的是些什麼事。墳園中收拾的頗為修潔,幾條土平的甬道,與小塊草地,雜植不少的不甚值錢的花木。這比起中國的白楊荒墳的景象來好得多,然而比起西湖的山中的墓田的天然勝景,覺得這樣羅列的「土饅頭」,也未免太平板了。講絕對省事的話,還是火葬來得乾淨。日本人雖是一切的政化力追歐西,而獨要保存這樣「蠻跡的遺風」,卻不為無見。中國人以一家為單位,向來是講究「堪輿學」的去選找佳城,即是曠達點的文人還想「埋骨于青山佳處」。而西洋人也還是葬於公地,立石為紀,「死生亦大矣」的思想,西洋人也不比這講究送死的中國人高明得多少。其實一陣烈焰之後揚骨成灰,早早將過去的人身的物質與它們原來的化合,多省事。實行「死欲速朽」的辦法,日本人是比較徹底的了。 我在這些亂墳中間這邊那邊的低頭行去,有明麗的殘碑,有生意蓬勃的草木,有三五個歸巢的烏鴉。並不寂寞,也感不到幽森。只是對著這些陳死人的宿處,想到人生的嚴肅,真的,在這樣的環境中是不會有深沉的感傷的。陶淵明不是說過麼,「衰榮無定在,彼此更共之」,生與死誠屬人生的大事,然而這點界限是我們更共的事,英詩人葛雷的話說的更乾脆: The boast of heraldry, the pomp of power, And all that beauty, all that wealth e're gave, Await alike the inevitable hour: The paths of glory lead but to grave。 這同歸於盡的感懷,凡是詩人到這種地方是誰也不能免。不過我們因此卻更應該珍視生,與對於生更應持一種嚴肅的觀念。不可因為有終歸一個土饅頭的念頭,便將「生」來毀滅,拋卻,與玩視了。 本來對一切事見智見仁各有各的心思,不能從同,也不必強同。比如那看守墳園的人,他終天對著這些死的紀念物能有什麼想頭?一年中不知道眼看著多少棺材送到這片土下埋葬,多少男女到這裡來獻花憑弔,甚至哭泣,憂思。平常得很!想來他看得頗淡然了。有色的眼鏡遮蔽了人生的真象,(其實根本上沒有真象,可以借用一個名辭,一切都是「假像」。)於是利害,是非,與笑,咷,喜,哀,糾纏不清,也因有此世界上才有不一律的花樣,供人把玩,費人索解。 我正在草地上幻想著無窮的無窮的這些事,張君在前面招呼我道:「快點,出了後門,還得去看猶太人的墳。時候不早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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