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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秘的葛根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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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白城子到葛根廟系五四公里,二〇〇公尺。到土木局子共二〇〇公里,〇〇〇公尺。洮索路的葛根廟從起點計僅有全路三分之一長,現在通車可以到鎮國公府,而鐵軌的鋪設已有全路三分之二。我本想到預計此路的終點——土木局子看一看那邊的森林區與索倫山中的情形,因為火車達不到,只有穿行沙漠,山嶺的軍用汽車,又是不定期開行,專為運輸用品,與載在餘公府的屯墾軍第三團的人員,來往殊費時間。而我的預定遊覽期中又沒有更多的余時,所以只能借了簡陋的試行火車往葛根廟去一次。 葛根廟究竟不知建於什麼時候?以常理言,大約在清初,然我在那邊沒曾找到一點點漢文的證據,就連蒙文的碑碣也沒有。據說這廟是有久遠的歷史的。本來佛教的喇嘛教,原是含有朦朧的神秘性。他們說除了西藏的達賴班禪是喇嘛的第一等階級的祖師之外,次一階級便是葛根,這二字系譯音,也是活佛的意思。而在洮索路旁的葛根廟卻是劄鎮兩旗宗教的中心,最偉大的古寺院。就連劄薩克圖王巴雅斯固朗與蘇鄂公府的公爺巴彥那木爾,見了這寺院的葛根活佛都須恭敬下跪。至於那些印軍,章京,他們的兵民,更須望塵拜倒。本來他們以活佛為神的代表,人,一切幸福與禍患的主持者,所以蒙古人最嚴重的階級意識是宗教的而非政治的。然而這荒沙中的怪廟也有華名,叫做梵通寺。這不用說是清初皇帝的懷柔政策之一了。現在在任的葛根活佛名叫諾彥呼圖克圖,是一位祥善平和的老喇嘛。聽說他為他們的宗教的禮法束縛得一切不能自由,雖然居尊處優,可以任意指揮這兩旗的人民,但是一出門便有多少人跪在道旁求福,行禮,這的確也是令人煩厭的事,所以他往往一個人從後門跑出去遊散。 頭一天去晚了二分鐘,其結果我同賈君在馬車的顛簸中,相隔不過幾丈遠,眼看著兩節車身被一個小機車帶走了。這裡還沒有車站,只是在鍁起的土堆前面用石塊鋪了一段站台,於是我們歎息著回來。因為七點車開,而由城中到這西門外的站台足有六裡多地,沿道全是被鄉間大車輪子軋深了的轍跡,馬車在其中撞走,格外費力。第二天我們特別地早起,四點我便在K的家中洗過臉吃點東西,果然,到六點半,我們也裝在那小小的車身之內了。 那只是普通的三等車,車掌,查票員,還有六七個帶槍的警察都在上面。自然乘客除掉軍官與兵士便是那一路上的商民與蒙古人。這景象很有趣,人們坐慣了可以吃大餐,或有舒適的臥鋪的火車,在上面遇見的西服整齊的紳士,畫眉毛,披華麗斗篷的婦女,與學生,小官吏,但見的太多了,這些些瞥影一閃即過,不容易使你記憶起來。但我這一次坐這「鄉間的火車」,那些慣曆風霜的軍人的面貌,那些肥衣帶了長煙管的鄉民,那些永遠是躄蹩著走道而身上油漬發光的老蒙古人,都能很清切地留下一個潔明的圖畫在記憶中。我坐在上面,與賈君說我們這像是坐了牛車下鄉旅行。因為新路,車不能走得太快,兩個小時到了葛根廟。我問明瞭車由王爺府回來的時間,便在溫暖的陽光中跳在剛在萌芽的青草地上。 我要怎樣來形容這一帶的趣味?是清曠呢,還是荒渺?除卻這一所紅白相間的大建築的後面,有一帶不高的山嶺之外,任何方向可以不阻礙你的視線。火車道外全是未經開墾的生地,表皮的土殼雖在這邊的初春還很堅硬,間有白色的堿質,然並不多。半寸許的青草嫩芽已經茂盛地向上爭發。這是一個大平原的低窪地帶,我們著足其上頗覺柔軟。微溫的西南風拂在臉上,有種清芬的氣味。走過一段沙嶺,便看見葛根廟前的兩根紅旗杆。而門口站崗的兵士的面貌也仿佛看的清楚。除卻這奇異的廟與圍廟居住的喇嘛的小房子外,只有兩三列野店房。由洮安來的汽車即在那野店房前休息。我正在前後眺望著這令人想像到一種特別境界的風景,從身後卻追上一位留了短須的喇嘛。黃的近乎灰白色的棉花袍,紫坎肩,背了一個包裹,追上我們來。賈君放慢了腳步同他談話,漢話他知道的不少。他說他昨晚上方從洮南來,去看家方回。他在這廟裡作喇嘛幾十年了,他還指點著說民國五年吳大帥與蒙古人開仗的地帶。賈君問他:在廟裡的生活,他遲緩地搖頭道: 「當大喇嘛的自己有錢,有牛羊,比起我們來,有出息得多——現在這裡還有六百多人吧,比起以前來自然是少了……」 「你們一天除了念經之外幹什麼?」 「不忙,不忙,念經之外各人在自己的屋子裡——你知道為求福,不是有許多家裡供給著錢來當喇嘛的。」 這話使我有點茫然了,我問賈君,賈君笑道: 「這是常事。老蒙古不管哪一個都認為當了喇嘛他全家死後都可上升天堂。因此他們情願有孩子到廟裡來過那種枯燥的生活。喇嘛在廟裡住久了,也不願回家去。還有年紀大一點的有點蓄積——人是誰都有私心的——便在廟裡保存他的私有財產……」 「這也難得,難得他們從小時候起能受得住這麼嚴的戒律。」 那老喇嘛十分誠篤,同我們說了有十分鐘的話,他先走了。我由賈君的引導一同到了廟前的一個人家裡。 原是築成的矮矮的土垣牆已倒塌了一大片,沒有大門進去,只有向南的一行屋子。一個糞圈,有幾頭小豬,扇動大耳朵在院子中間逛。馬糞與人糞堆了兩堆,然而這究竟是在曠野之中並沒有什麼臭味。走進屋子去,一位梳了頭下頭穿著破袖的棉衣的老太太,一個中年的媳婦,兩個孩子,都在極長的土炕上。這屋子的兩面除在中間留著頗寬的通道外,都是炕。吃飯,睡覺,起坐,全在上面。許是為防劇烈的北風起見,只有南窗——說是窗,其實南牆的上半段皆是窗子,這樣陽光便很充足。屋子中的紡車,黑碗,大簍,隨處亂放。孩子們穿了不合體的粗布衣服,在破席上跳舞。中年的媳婦卻也不怕羞,不回避生客。賈君叫老太太「姨」,於是我明白這就是他的親戚家了。老太太下來張羅著我們坐,一面卻說: 「你來的正巧,你二哥昨兒才進城去,說是往洮安給你送錢去。日子好久了,應該早還,卻偏偏叫你來跑一趟……」 賈君略略躊躇的答道,「我因為同王先生來,順便想取了去,既然他去了,回頭我們到白城子可以見面……」 「不,他說是今晚上,再遲也不過明天可以回來的。」 她用積滿灰土的破絮袖子擦擦紅的眼睛,吩咐兒媳煮水。一會從外面進來了一個年輕的農人與賈君打招呼——他像是這老太太的小兒子。 我看看表已經快近十一點了,如能先到廟裡去或者還可趕。得上下午由王爺府回來的火車。我們本想在這裡借住一夜,但我只帶了一床毛毯,賈君什麼也沒有,吃飯即不生問題,這一層卻不能不令人躊躇。我同賈君商量了一會,便決定先到廟裡。老太太雖然說吃了飯再去,我們卻一邊答應著一邊向外走去。 在廟門口我細看這一所建築物的色彩,原來那些刷上的紅色剝落得很多,房子陳舊,像是久已沒有重新了。四方式的近似雕樓的閣子,方形的小窗,這是由西藏傳來的建築式樣。正門口掛著屯墾軍第幾團駐所的牌子。周圍有不少的小街道,都是門窗向南開的北房,都是喇嘛的居室。賈君在這邊很熟,轉了幾個幾條橫街,他領我走到一所小房,從單扇的木門進去,去會見他的學生的父親王君。可惜我已經忘記了他的名號。他是在這廟上做小生意二十多年了,家在洮南,已經有幾十畝田地,全是他一個人在這邊掙得來的。他利用他的純熟的蒙古話與喇嘛及蒙古人做以物易物的交易,一張新剝的狼皮來換一瓶酒,一捆木柴換幾盒紙煙,有時也用現錢,但少得很。他在這樣的地方中便有他的生活了。他的確是一個精明能幹的人,他認得不少的字,會算賬,會說話。屋子一共兩間,當我們進去時他正躺在那三面的大火炕的羊毛毯上,一見賈老師來了,迅疾地起身招呼。煙、茶,問這個,那個,很像個大都會的小老闆。他有高高的顴骨,濃密而向上揚起的眉毛,紫黑的面皮,眼睛有特別的光亮。他穿得也很整齊,紫色綢類的套褲,青羽綢小襖,正與他的態度相稱。 如沒有到過蒙古人或喇嘛住的屋子的向他解釋這種屋子的情形頗不易明瞭,總之只有門沒有窗子的小屋,又是屋子中的面積有十分之八全被連接成凹字形的火炕所佔據。前面的閑地,上有一大盆的木炭,一把銅壺,終日裡發出微響,炕上小木桌是必需的器具,其餘便是小木架,衣服,被褥,用具,全堆在炕上。自然大喇嘛的居室寬得多,然一般的住室卻多是這樣的構圖。 在他這間小四方形屋子的旁邊,有一個更小的儲藏室,是由這一間的火炕上走過去的。那裡邊滿是種種的新鮮東西,一迭迭的生皮片,一堆堆的酒瓶,還有一些別致的用具,都是我們的臨時主人的交易品。王先生一見我們到了,竭力招待,不久他又請了一位鄰人來煮米洗菜,非留下我們吃午餐不可。陌生的人得有這樣的待遇,雖有賈君的關係,然而他的誠篤懇摯的態度卻教人不好推辭。 同賈君在此時便出來巡視一切,到廟裡大殿上及小巷中閒逛。因為他們天天照例的唪經,是在下午,時間不到,大殿門亦沒開,然而那些獰怪的神像從窗中卻也隱約可見。落色的紅柱,剝脫了粉堊的牆壁,生銹的鐵鎖,與那些披著紅紫披巾的喇嘛們遲緩無力地走動。這不是一幅殘餘的歷史的壁畫!在廟門口遠望那青草芊芊的平原中,僅有鐵軌的雙線,除此外一棵樹木也找不到。幾個十數歲的小喇嘛,穿著笨重的長衣,擔著水桶向廟裡去。原來他們都是吃洮河支流的水,而要在當地掘井恐怕費力不少。我們走入一所中等喇嘛的住室中,正有一位在外間的炕桌的一邊蓋著毛毯午睡。還有一位二十多歲的,和我們言語不通無法可談。這些屋子只有向南開的門又掛著極厚的棉簾,他們終天終夜呼出的炭氣加上銅火盆內所燃的炭火熏騰的暖力,合在一起,不習慣的走進去,實在容留不下。他們卻毫不覺得。這住房在他們的同夥中算是講究的了,織粗花的羊毛氈,白色的細絨褥,如黑洞的內室中供著樣子不同的小銅佛,不過我們初從外面的陽光中走進去,非細心諦視那些小的東西還不易分辨。 我同賈君到過這樣的喇嘛屋子兩三處,看他們半似住家半似寺院的生活,遇見幾位鬚髮蒼白的老的修行者,一迭迭的縐紋埋沒了他的智慧,憔悴的面容上消失了他的強健的青春,慢慢地踱著,他是否想的只是超凡入聖的企圖?或者只有單純的回憶?誰知道呢?然而這荒原古廟中有這麼幾個紫衣的老人,我望望他們卻使我想出許多幻影來。 在這末一切簡陋的地方,我們居然吃了四五樣菜的飽餐,且有精好的米飯,感謝這位王老闆的厚誼!他又約定我們留此一宿細看喇嘛終日生活,我想有這個地方睡覺自然不成問題,在荒原中過一夜也有趣味。但是再多耽誤上一天,與我預定到別的地方去的計劃有礙。所以同賈君說明之後,又到廟中逛了一周,辭了王老闆便沿著青草坡向來路中去。 這廟裡的喇嘛在全盛時期據說有一千多人,如今少了,還有六百多個。其中有十分之八是自備了盤費住廟的,白髮的老人,天真的稚子都有,最多的是二十到三十歲左右的青年。他們中間顯有階級的區別,窮的,富的,有勢力的,受驅使的。每天一遍的上殿誦經——其實是咒語,每年幾次的跳鬼大會,除此之外,睡覺,走步是他們的生活。他們都不大好說話,天然的沉默。夏天的樹下念經,冬日的上炕取暖,這在我們看是奇異的行徑。而多數的人卻羡慕為天堂般的生活。有時吹動種種的長喇叭,打著原始民族的鼓樂,如小孩子般的舞動他們的肢體,這其中便是他們的愉快的享樂。宗教在民族中原有享樂的成分,他們自然不是例外。 據說他們現在對於有武器的軍人也恐懼了,這近代的物質化的變動已經使他們感到威嚇。誰知道他們的這樣生活能繼續多久?屯墾軍取了懷柔的態度,同他們相處得還好,大喇嘛到白城子去都是當地的首領自己招待,以禮物互相饋贈。 車站距離廟門口的路程要走二十分鐘,我們看時間不早,匆匆地走去。幸而火車剛到,我站在踏板上回望那些平樓藍影的房子,覺得我的腳又踏在近代生活的途上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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