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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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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是想不到的遇合,我不知道在這屯墾區的總頭目K君原是十年前的舊同學。我為調查情形的便利上起見,拿了介紹函到他的衙門中求見。我想至多他們派個秘書與我談談,給我一點文字的幫助,此外我並不想格外有什麼奢望。幸得這位久慣于軍人生活的K君他一見我的名片,沒曾忘了在校時的友誼。我由他的副官領導與他握手之下,才由他的面目上記起了我們在很年輕時的友情。原來他在中學校時比我早兩年,廿歲後他就投考軍校,經過幾次劇烈的苦戰,東渡日本專習炮科,他又不用原名,所以我竟一點消息也不知道。人生的道路多複雜,十六七歲時候同住在一個學校內,同在一個球場鬧著種種的把戲,同在一個教室裡頑皮地又是很糊塗地讀著淺薄的書籍。但時光的輪轉輾破了當時見慣的青春,各個人盲目似地在人生的急流中亂撞,真的,若干年後的重逢,彼此知道各各受了社會的另一種的薰陶,有自己的理想與所尋求的目的。無論如何的歡洽高興,終不是那個時代的人了!當我同這位身軀高瘦,面皮微黃,留了上唇的短須的軍人在他的辦公桌前第一次握手的時候,大約我們彼此都會記得到大明湖邊上那時我們的生活。他的眼不大,然而剛毅的光卻時時向四周流露。從他的態度與言語上看來,這十五年的訓練使他完全成了一個新的軍人了。他問過我過去的種種生活,又堅懇地請我到他的公館裡住宿。因為有些他的部下等待與他會面,我便走出了那一帶矮矮的土圍牆的公署。 我彳亍于修長的馬路中,迎著過午的冷風頗是歡喜!這位老朋友自己能夠找尋他的道路,他能在這個窮荒地方從新開創一切,足以見出他的識見來。我更欣幸我此行不虛,可以更詳細知道這一帶的詳情。 便這樣,我在他家裡住了三宵。除卻我往葛根廟旅行與白天的參觀一切之外,他每晚上同我在他的收拾得頗雅潔的小客室中談話,直到十點。我們所談的範圍很廣,往日的同學生活中間的各個人的變幻,政治,日本情形,專門的軍事知識,十年前的文化運動,國民革命,山海關前的苦戰,炮,日俄的情勢,興安屯墾區的歷史尤其是談話的中心。他更高興談說教育,而十分疑惑與憤憤地訴說人才的關係,道德與知識的奇怪問題。他是軍人,他也是專門家——當他說起他學習炮術的經過與日本中國在軍事中之炮的比較,我真不能贊一詞,只好靜靜地領會。這完全是「耳食」的識見,然而他不但不是舊軍人的空虛與浮躁,他對於普通的事都有他的頗高明的見解。也因為經驗的關係。對於地理,開礦,內蒙古的種種民情,習慣,他的確知道的很多。我在這邊第一次見這樣的新軍人,他的知識與經歷,以及公正的議論,誠懇的態度,很有吸收一個人的視聽的力量。每當我們談話時,照例他養的一隻意大利種的小毛狗臥在圈籐椅子的旁邊打著鼾睡,他時時立起來在磚地上踱著,那一隻拿著香煙的右手常常在空中畫出半圓的圈,仿佛表示他的興奮。 一個性格較堅定的人,無論如何不容易使他失望。我這位老友雖然僻陋孤寂地在這片冰雪荒原中籌劃著一切,他不缺乏的是未來的希望。他以為由洮安起向裡面去連接著黑龍江省的大部邊境,這些曾經蒙古健兒在昔年馳騁過的土地,有多少的寶藏,大的樹林,已經查勘出的煤礦苗,將來可變為肥沃的荒地,現在在他手下監督著修的洮索路已經有大半段通車,再幾個月或者可以修成,有了交通的工具,自然一切事業便容易著手。他們想著當鐵路到達索倫之後,如有可能,便從事從索倫延長直通滿洲里。以後無論是平時的商務,戰時的軍事,運輸,都可避開南滿、中東兩道直達臚濱。如此,從北平起可以不乘日俄的火車能到極東北的邊地。而且興安區中愈往上去,氣候雖較冷而頗有調劑,植物繁生。呼倫貝爾多的是魚鹽之利,索倫山周圍一千餘裡之內荒地,開墾過的怕連百分之幾還不到。 關內人多地少,連年戰爭,村落破壞,許多農民爭著跑到東北去,而這一帶地方因從前少人經營,移來的墾民並沒有多少。總之,在政治上,經濟上,軍事上,實業的計劃上,這位軍人都熱誠地同我談過。我覺得他在這地方兩年以來的經營頗可讚美,像我們什麼事不能幹,藉了口與筆在社會中虛浮的度日,終日裡嚷著,想著些微細的事物,瑣碎的構圖,或者披覽,整理,複述些新舊書籍,這些乏味的動作,究竟於人的本分上能盡許多?能否補益,有助於我們的兄弟?我們誠實的回想,至少我自己真覺得黯然!我沒想到在這片窮荒中,親眼看到老朋友領導著一些人胼手胝足地作這樣新生活的開創,同時感到所謂文人的空虛可愧!相形之下,我們何嘗及得上一個築路的工人,與收穫的農夫。 K君尤其關切的是日本人在東北的威脅,他曾告訴我在東京炮兵專科學校中的經驗。 「本來我是以營副的資格去的,這不比士官學校,凡是持著一個師長的派遣公函,無論資格如何便能入校。即在日本這專門的陸軍學校也是為中下級的軍官預備的。那時中國學生在這校內的只有三五個人,有幾個現在已是南方的軍部的重要人物了。現代的軍事教育,高深點的都是專門的科學的訓練,尤其是炮科。這並不是體力的比試,在近代戰爭中還是居第一位的利器,說來實在複雜。三年的時間,使我明瞭一切需要科學的重要。你不要以為軍人,軍人一提到你們的筆下——尤其是聯想到二十年來國內軍人的混戰,便無好感。即偶爾說幾句公道話,也無非從溫情的人道上稱許我們這些玩弄槍彈的人的反省——本來這沒有什麼可詫異,你們的經歷與想像也只能這樣訴說你們的情感——你注意,我是說你們的呀!哈哈!……戰爭是人類的罪惡,不錯,可是這一個大錯不能加在現代的軍人身上!還得找哲學家,人類學家追究追究人類的本性的問題。是一種事業,就應分有人來幹。你想我們這一行,不能算職業吧?可也難說……仍然還在戴上面具要互相吞食殘殺的世界中,我們不敢自稱是征服反對正義的武士——其實又有多少人敢自己這樣說——然而在我卻以為要放下屠刀,便可使世界斷殺,那是卑弱的自欺的話。等到人家用手打在你的右頰上時,難道便從容地將左頰獻給他麼!這些話不必提,無論如何,現在立國不能丟開軍事。我們這衰老的國家,既然要列於近代的國家之中,不論其他的一切是否科學化,就軍隊的組織與軍器的設備與應用……我們的軍隊真的還沒有脫離開十八世紀的範圍。有的是人,吃苦,跑路,受凍,只這樣成麼?人家首先要同你作科學的比試,一個炮彈的製造,裝置,搬運,預備射放的程序,射放的方法——測量力量等等,這不用說,找一位非洲的人或鄉下佬來要白看,即是受過軍事教育的普通兵,他也無可奈何這科學方法的機巧……」 「日本人預備戰爭久了,自從日俄在我們這一帶拼過生死之後,他們一步都不肯放鬆。歐戰期間尤其是他們發展一切的機會……滿洲問題是他們的中心對象,這裡說不到什麼公理,正義,世界上原是由人的解釋不同而生出的差別,到現在還不是只有利害而無確定的是非麼!人家實地的爭利害,我們那些紙片上的公理哪能弄來嚇鬼!……話說回來,講軍事的科學化,朋友,且不必拿日本有四十二生的大炮與中國比——從實說,中國最好的炮隊人才,戰器,還是東北多些——就說這一尊大炮照例的要將近一連的炮兵侍奉它,到了危急的時候它方能施展施展它的力量。要攜帶隨時安置的小鐵道,運送炮彈要用電力,將大的炮彈裝入鋼管……那些手續說來,誠屬麻煩,的確放射起來沒有小炮的省事,然而你明白,這一彈的力量要毀滅多少的建築與人的生命!至於飛機戰,壕溝戰……哪一時在戰場能離開科學。我不是說發明摧毀一切的科學器具便算是人類的功績,但相比之下,像我們只能肉搏,只能靠熱血去爭公理的,究竟哪一分更可恃?……」 他隨手從小書架上將種種在日本所得的軍事練習的照片取下來指給我看,騎馬的姿式,操演的行列,這都不奇,惟有日本最重的炮位使人看了覺得悚然。他又說: 「你不是說在南滿路左近所見的種種情形可以付之一歎麼!啊!老是一歎不好幹什麼用的,我們幹這一行的也常常計劃——因為中國只是空喊著收回旅大,收回旅大,到底只是呐喊而已。其實喊的人力氣已竭,怕他們早將這片土地給換了顏色。日本人圖謀中國的野心,早晚須有一戰的決定!……」 「果然是需要一戰,依你看應該在哪一年?」我不禁地追問。 「這倒不能確定,日本人自然也不是敢輕言與中國宣戰,不過他們對於滿蒙的企圖一天厲害起一天。時勢的迫促,往往比預定的時間還要快,到了時候也或者能遠過了他們的預定期。中國呢,可以一戰——你明白這一場可怕的糾紛,不是如此終無了結之期——這須要中國將海岸線的口岸拋棄,誘敵作陸上戰爭,以中國兵民的力量避免正面的大戰,作襲擊與不定形的爭鬥,確能勝任,可是相當的犧牲自不能免。政府最好往四川移,在中原地方與之相持,若能堅忍到一年半以上,即使沒有別的國家的干涉(其實這是一定有的事),日本也就毫無力氣了。而且他們國內必有革命的爆發。但現在嗎,怕還不容易,這是要全國人一致的團結,雖有苦痛不容返顧的重大犧牲!……前年中東戰事梁旅的抵抗力想來都聽說過了,後方還曾有援兵麼?軍器,軍需的接濟麼?可憐!那些兵就是那樣甘心拼命,在雪地裡埋了屍骨,戰事又哪是兒戲的事?……」 在香煙氣味彌滿的客廳中,我聽他說了這些所謂「語重心長」的話,頗覺得人類的前途茫茫,而多難的中國究竟要走到什麼地步?像這些問題嚴重地想起來,我真不能說什麼,他也低著頭來回走著似有無窮的感動。一會他止住腳步,又道: 「我當初同了×軍長到這邊來,一切的規劃幾乎全是我主持的。為開發利源,為創造新生活,都是,可是我在關外十幾年親受的帝國主義者的威迫,決心來幹這類一些人不願幹的事,在這片土地上的一切預備,都是從根本上著想。論我的知識與個人的習慣,我還是覺得幹我的炮兵生活痛快得多,然而走不脫,便只好耐心作下去……」 我們對於這一方面談的話自然還多。他又告訴我開始經營時第一年的軍墾的失敗,原想照永久的屯田方法,而為剿服剽掠的土匪起見,兵士們不能常常用火犁耕地,和土建屋,一年之中倒有半年須預備與那些勇敢的土匪拼命。所以現在只好暫將這一條計劃收起。完全希望關內的移民來此開墾。上年曾有一部分的河南山東的難民來,由大連起,車船的招待,好容易到了,分別的安置下。說氣候的不適還是小節,最重要的卻是他們的老小無生產力者太多,壯年的男女本來可以奮勉的工作,然而那些坐食的老弱卻分了他們的勇力。這是一點經驗,在努力於創始的時期最好是年青人的勇敢與不缺乏的熱力。所以對於以後的移民辦法也有重行改定的必要了。 像東北的邊防,交通事業,出產,行軍的方法,在靜靜的春宵中他說得太多了。我沒有更靈活的筆墨寫得出來。總之,他有多方面的經驗,而腦子中又不是一個欠少較高遠的理想的人。他用鐵一般的意志咬著牙幹下去,領導著多少專門的人才,(他將他的公署的職員表給我看,十分之七都是習農林,測繪,陸軍,工業的人去擔任各部分的工作。)沉默地在這冷僻地方努力,幾年之後我盼望他們有豐富的收穫,其實每件事情的進行之中隨時的困難自然相伴發生,他也曾憤慨地說過多少新青年——方出學校的專憑意氣的青年的誤事,以及只有知識的教育卻沒有品格的修養的人,很容易腐化,他舉過他們這邊的幾件事,恕我在此不必記下了。 幾年來我沒曾聽過這麼時間久的切實的談話,因為一切都是計劃實行,不是空虛的嗟歎,不是誇飾,更不是廣博精奧的眩耀。他是那樣的人——像是努力於力之揮發,與按步實行的人。從談話中我知道他的精神所在了,雖然我不能完全與他的思想相同。在這邊他是忍受著孤寂的,除了他的夫人之外,他家中只有幾個勤務兵與一個副官。因為他頗為嚴厲的關係,我在那裡住了三天,沒見他的一個屬員到他公館裡去,沒有牌聲,沒有酒香,他常吃素食看書。喂了一隻灰鶴,一隻小狗,下班後他的生活就消磨在這些事上,這似乎不是沉溺于現代都會生活中的人所能忍受的。所以這老朋友的會談,使我的精神上快慰不少,而且覺得一個人的生活無論照哪面走,應分是這樣活潑、有力,才不會感到空虛與失望。 這不是專為一個人寫照,我認為在中國的各地方中很需要這樣咬著牙硬幹的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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