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統照 > 北國之春 | 上頁 下頁
單調


  我們去金龍跳舞場的時間過早,晚七點還有好多人家沒吃飯,而季泉同我還有非逢與他的太太,小孩卻很高興地走人。外間是售賣點心糖果的,屋子內間便是跳舞場,去的時候只見東牆角上有三位俄羅斯的樂師在調弄絲弦,分外靜,一位客人還沒有。我們坐下,各人要了一杯紅茶或可可,慢慢地飲著。四圍是深綠色花紙糊的牆壁,電燈雖然十分明亮,卻也有幽幽的色彩。安靜極了,這像是一個研究室,絕不像一個扭拉著嬌嫋的身段與拖動金花皮子高跟鞋的地方。

  人固然少,終不便於高聲談話,我只好向四壁望望,而非逢與他的頭髮蜷燙得很好看的年輕的太太,照顧他們的小孩子,一會提防倒了杯子,一會又給他們些點心,忙個不了。正三十歲的獨身的季泉先生摸著半厚的下頦,似在想什麼事。但不過十分鐘,小提琴與鋼琴和奏的跳舞曲,響出了拍合的音調。

  三位異邦的樂師都不過四十歲,惟有拉大提琴的一位年紀大一點,從他的唇上的黃須可以看得出。叮的和響中,沒有一個舞動的影子。我想即使沒有我們,這幾位音樂家仍然是要按時拉彈。沒有衣衫飛動的影子,沒有香檳的酒氣,沒有強烈引人的香水味,卻也不錯;在這寂寞的春夕他們手奏出他們的歌調,我想他們的靈魂也當有無限的觸感。

  十分鐘,樂聲止住,我們沒有什麼可作了。季泉先生又將兩臂交叉在胸前,還不言語。我只向東牆下看那三位樂人的影子。一角的櫃檯邊,白衣侍者在削鉛筆,沉靜非常。獨有非逢的兩個孩子——這一個七歲的頑強男孩,與他的九歲的姊姊,卻拉著四隻小手在光滑的地板上亂轉。因為他們習慣於來看一對對青年的跳舞,這時沒人禁止,大廳中的空場是他們的樂園了。間或碰著椅子,或是跌倒,他們立起來還是笑著亂轉。他們的父親,這年近四十歲的政治學家,卻不由得笑了,但他的太太——不是這兩個孩子的親母親的太太,卻細蹙著清揚的眉頭,仿佛悶得厲害。

  這時季泉先生將交叉的雙臂一放道:「早哩。暫坐在這裡幹什麼!走,走,我們出去逛逛去。」

  再一次的樂聲奏了,我們領著這一對孩子沖門走出。在賣點心的地方季泉買了一包巧克力糖給孩子,並且說:「獎你們的不單調!」孩子只望著彩紙包內的好吃的東西發楞,當然不瞭解這大人的話,我卻忍不住地苦笑了。

  出門後我同季泉看這兩對的大人孩子上了人力車,季泉道:「我們走了,你同他們回去,九點到電影場再見。」這是向非逢說的話。

  非逢似是在輕歎的口氣中說,「他們回去,我也去!……」說著,右腳從車子上踏到水汀的門口。

  「不,不,回去,回去!」季泉將水獺皮帽握了一握,不管在躊躇中的政治學家,便同我沿著側路直向五經路的南面走去。

  政治學家的年輕太太到底沒做聲。不久我們回頭看那兩輛人力車上的燈光向反對方向的黑暗中疾去。

  季泉同我都不說話。晚風還是冷峭得很,各人將大衣領子豎起來,一直走入日本站的燈火輝煌的鬧街中。

  「你對我們的政治學家怎樣想?」我低聲問他。

  他起始將肩頭聳一聳,過了一會道:「錯誤,錯誤,有年輕的太太自然無妨;卻是太累了,太拘束了,你想這多麻煩!譬如今晚上他家中還有人,我並沒約,那一位沒說;她這一位太太卻很願意來。本想同非逢出來談談……但他卻無不依從,這太不自由了……」

  「可是你應該說這才不單調。」我說。

  「不見得!」他握握拳頭,「但是這一位那一位的麻煩,我到現在還不願訂婚,告訴你:即使我也來『愛』,頂多不過一個時期,我根本上不認為這是值得了不的,犧牲一切的!」

  「也難說,我們的政治學家多聰明,他這一回也定有相互的愛。」

  「什麼?怕只是Passionate,不是Love。」

  我沒有答覆他又接著道:「為Passion這末辦,我也不如世俗般的反對。非逢!自有他的苦趣,不過他太少男子氣了……」

  我覺得不願盡著談論了。這時從浪速通轉人一條斜街。他忽然立住道:「逛不?」

  我同意,自然要看看這個地方的大批的性出賣的組織。

  於是由斜路上我們轉到一條電光粲明的有銅字招牌的街中,各個門面顯然是十分闊綽。許多包車,自用汽車,在街兩旁等待著它們的主人。不多時由季泉的引導,我們便走入一所許多門戶而道路很窄的大院子中去。

  一進去我感到別有天地。想起韓老先生說「粉白黛綠,列屋而閒居」的話來。與平常妓院不同;就是一進大門,院子中有幾十個魁偉的漢子與紮了褲腳纏足的中年的婦人,堆集在幾隻方桌旁邊,如同趕會的神氣。

  轉了幾個樓角,忽嗅到一陣阿母尼亞與雞鴨的腥臭氣味,原來這所樓下正是雞群的安息地,那面又是廚房。

  季泉到了他熟識的屋子裡,一位身體很輕盈的十五六的姑娘走來,首先拍了他一下道:「多久不見呀!半個月才來一回。」她還沒有一般妓女的妖氣,臉上清得很;尤其是彎彎的眉毛與流活的一雙明眸。

  「對不起!我回老家去……來——來……呀!」季泉將皮大衣順臂一甩,打著皮簧戲的說白口音。

  於是瓜子,茶,陸續而來,季泉向我道:「這是第一家,這屋子是比較得闊的,你看怎麼樣?……」

  的確聽說這一個門內足有四十余個少女,多少房門,想來是差不多一例的。一張鐵床,安置在四方形,長寬不過五尺的屋子的一邊,一個玻璃鏡,粗糙洋式椅子,化妝品,日本磁的茶壺,杯,一盞五十支燭的電燈。床上的帳子有一半是淡灰的色彩。這便是這裡最舒適的房間,並且季泉說別的地方的姑娘不能相比。

  我用目光,用聽覺,來認識這新鮮的趣味,卻也好,這位說是清倌人的小姑娘,從疲弱的態度中表現出較為靜穆的「病態美」來。不像那些在此中混久了的妖冶的女子,目光中都含有欲火與面孔上露出金牙的渴望的情狀。

  一會,屋子中只剩下我們兩個。

  借了苦的香瓜子閑著磕牙:說戀愛,說鴉片,說人生,季泉先生雖沒有詩人的牢騷性格,他自有他的抑鬱。一會他道:「我現在也逛了,但說你會不信,三十歲還是未經人道呢,這種地方真是沒有辦法來逛一回,自然流連不住,說難聽的話,開心罷了!……」

  我道:「自然,那會沉迷,即是沉迷也不在此中,然而你現在也可以說是用其所學了。五年的在美國化學研究,現在兵工廠中不是正用得著。將來結婚後事業與生活趣味也可以調濟了。」我是引逗般地,問他我早已聽見非逢說過他在這兵工廠中用不到實驗,也用不到他那辛苦學來的化學知識。他仿佛是一個月一百多元錢便賣了的靈魂一樣。只是上班,聽點,過著這樣的生活,差不多已經三年。

  他將右臂一伸道:「什麼!這才用不到化學呢!……咳!不要提起,我後悔到這地方來,更後悔當初回國太早了。就在美國我也吃飯,現在呢……一切無味,所以也來逛了!……」

  我聽了不覺得出奇,是慣例;多少人才都在這慣例中毀滅了。但回想起在北平讀書時,季泉在我們中是最小的一個,天真、活潑,沉默得很,現在也是這樣的年紀了。只是將辛苦學來的科學消廢在這風沙的行道中。我想到這裡,向著鏡子出神,及至回顧看他時,他正在用右手攬住那位在另一世界中的小姑娘,卻用左手指敲著桌面,又在仰頭想什麼……

  「啊啊,另說一回吧,你對於一切的事也想不到是單調麼?你研究純粹科學的有什麼解說?」

  「哼,不學單調跑到這裡頭來,值得!噯!……」接著他立起來,又唱那多少年前在北平摹的西皮調。

  這一晚上看了迷離恍惚的電影回來後,老睡不寧,第二天我的主人,非逢一早下樓,問我們昨天晚上到哪裡去。告訴了他,他道:「我知道你們是跑到那裡去,老四,季泉,也夠沉鬱的哩!」

  在滿道黃河中匆匆地回來。晚飯後與主人同往季泉的借住的住所中。按鈴進去,完全是歐化的屋子,講究的沙發書架,極精美的窗簾,而這位青年化學家卻寫字臺上寫魏碑,非逢提議到南市場去,說我這未往觀光的人可以去一看,但穿了夾袍的季泉道:

  「單調,還不是一樣的單調!來這裡有西洋音樂的留聲機,還不如聽它一回的『驢叫』……」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