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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東的師範教育與鄉村教育


  (一九二一年一月一日)

  鄉村教育是改造社會的利器,而師範教育又為鄉村教育的基礎,這是大眾所承認的。於今我們既對於現在的社會組織,表示不滿意,當然要實行下改造的工夫,我們相信第一步的作法,要先從改造鄉村教育入手。宗旨既定,那我們對於教育的現狀,及掌握教育界命脈的師範教育,不能不下深銳的研究。

  近來各省于文化運動,已經過研究期達到實行期了,而號稱齊魯之治、文化之邦、聖人發祥地點的山東,為什麼依舊死氣奄奄,一動也不動?甘讓各處蒸蒸日上、日新月異的作去,自居於時代落伍的地位?豈是山東學生聰明才力,真趕不上各處的學生精明強幹嗎?咳!這是山東教育的罪惡。

  山東教育的黑暗,已為一班教育家注意之集(焦)點。現在調查山東教育,批評山東教育的,頗不乏人,什麼「山東文化的勢力,比較娼妓的勢力,要等於零」,「山東直(真)是化(比)外國,簡直沒教育可說」……各雜誌都見登載。山東學生,受著各方面的刺激,已有很多覺悟過來。對於身受的教育懷疑的一班教育者,也知道自己辦的那自欺欺人的學校,已不能應付學生向新的要求,不得不稍事更張。是山東教育,大有改造的動機了。但是調查——批評山東教育的人,都就著濟南一域說話,不知濟南實是山東文化最高的地方,濟南的教育,還糟到這個不象樣子,那鄉村教育的黑暗腐敗,更是不敢想像了。我是在鄉村學校畢業的,很願意把我親身的經歷及觀察,用記實的筆法,將山東的鄉村教育狀況介紹出來,作大家改造的研究。

  山東的鄉村教育,自我們看來,不配說不良,只可說是沒有。按鄉村教育不良這句話,只可說其學校腐敗,學制不宜,那末,就其原有的大概,整頓整頓就是了。哪知我們山東的鄉村教育,連個腐敗的雛形都不具,待往哪裡改良去?我想必定有人疑惑要問我,全山東鄉村裡,就沒一處小學校嗎?不知我所說的,山東鄉村裡,不是沒有一處學校,是沒有平民子弟能入的學校。我於今把他的內容,分拆開作三方面說:

  1.辦學的方面——握鄉村教育大權的,不是有教育經驗的育教者,是橫行鄉曲的紳士。因為辦鄉村學校,首感困難的就是經濟。可憐那些貧民的孩子,不到七、八歲的時候,就要幫助他父兄去田地裡,操起沉重的工作,日未出即下坡,夜深方回家,終年勤勤懇懇,不敢偷一點閒暇,結果憑血汗所得到的食料、衣料,還要讓強有力者儘量掠奪了去,什麼賦稅、租粒……割肉敲骨,卒致自己還不免凍餓死亡。噯!教育,教育,也不過是富貴人家的專利品,一般平民哪裡敢夢想得到。唯有資本家地主紳士,借著官吏兵警的勢力,學土匪架票的手段,逼迫勒索,刮下勞動界的脂膏,以為培養自己的肥料。肉體快樂既滿足,更聯想到增光門楣,炫耀鄉里,被虛榮心的驅使,不能不給子弟謀個宦(官)場的出身。但是科舉早停,鍵戶讀書是不中用了,是不得不出於辦小學一途,並且辦學又是很時髦的事,很受士大夫歡迎的,大可借著辦學為奔走官衙欺壓小民的工具。可見他們辦的學,謀出身是他的目的,圖勢力是他的現身。這樣的教育,農民的子弟,哪有入學的資格啊!更可憐這樣的學校也不多見。

  2.教師方面——在鄉村辦學的人物,既是些殺人不眨眼的強盜,那末,他校裡產出的人才,還用問嗎?不過話雖這樣說,若有良好教師的感化,未始不可化莠為良。辦學的既是門外漢,不懂教育是什麼,教師未始不可以自己的宗旨,直接辦去,變貴族教育為平民教育,也不難做到。可歎鄉村學校的教師,更是複雜得很。那一般師範本科畢業生,及稍有教育常識的人才——這也不過是從比較上說,如今的師範畢業生很多,恐未必真有教育常識——都跑到城市裡謀個位置,死不肯到鄉村去辦學校,謀平民知識的提高,這也有幾個原因:

  (1)過於勞苦。我曾見一位鄉村國民小學教員告訴我說:「當小學教員,非具有驢性不可。」這話雖近謔戲,實在他那樣生活,真令人難過。因為辦鄉村小學,就種種之關係,必得行單級複式制才可以。按單級複式制,是一位教師,就一謹(課)堂上,同時間教授年齡不齊、程度參差、性情各異的學生三班或四班,教師一方面要計算功課時間的分配,一方面還要顧及學生對於功課能瞭解與否,而且同時訓練管理都要周到。是小學教師上一點鐘的功課,操勞卻比中等學校教師上三點鐘或四點鐘的功課還要過度。並且鄉村學校,因經濟的限制,一校只請一位老師,每週教授三、四十點鐘的功課,比較城市學校的教員,每週擔任十幾點鐘功課的,便呼累死,真所謂辨別天壤了。

  (2)環境寂寞。當小學教師,雖是很苦的,若有些志同道合的朋友常談談,有娛樂場去逛一逛,或者多訂購些有益學問的書報常看看,也還可以消解迂悶。哪知鄉村風氣閉塞,一般農民仍目為洋學堂,叫教師是教頭,即希望和他們說個鄉談,他們也誤會是傳教給他,作個很留神的樣子去躲開。那些稍念幾年「之乎者也」的冬烘先生,本來就視學堂為仇敵,怎能得和他說話,並且他開口是「忠」閉口是「孝」,也沒有說話的價值。簡直說罷,在鄉村裡,找個說話的都難,哪裡還有我志同道合的朋友?鄉村娛樂場更是沒有了。至於新聞,即記事的日報,看起的都很少,哪裡還見說什麼有益身心的書籍雜誌?所以我說鄉村小學裡,當上班的時候,有許多很活潑的兒童,吵吵嚷嚷,還很熱鬧。及至下了班,學生都回家去,單剩下一位教師,在幾間空屋裡,踱來踱去,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你說那不是受無期徒刑嗎?

  (3)薪金太薄。站在教育界的人物,一提起薪金,便惹得一般人唾駡,都說教育事業,是清高的,不是專門撈錢的,象孔子曰「子行束修以上,吾未嘗無誨焉」,這才是誨人不倦之至意。若憑著小學教師的人格,口頭上即提出薪金長短,那不是自貶價值嗎?我想這話是不對的,要知現在的教師,不是「天地君親師」的「師」字,卻是造福人類社會的工人。良工當然得豐厚的工資,並且從事教育工作,也同旁的工作一樣,決不是餓著肚子、光著身體能幹了的。今就調查所得,凡鄉村教員的薪金,每年最多的不過一百多元,最少的四、五十元,拿他折中數來說,不過七、八十元左右,就是每月只得六、七元。鄉村固然是生活程度低,試問這六、七元錢,又要衣,又要食,又要住,不消說是八口之家,就是他個人,已是需要不敷甚巨,哪裡還希望醫藥、書報教育等費呢?有本領的人,幹什麼事都能圖個溫飽,誰肯去辦這了無生趣的事業。

  有以上種種原因,所以稍有活動力的人,都不肯到鄉村去。而掌鄉村學校教鞭的,不是前清進學的秀才、廩生……老童生,就是縣立單級分所六個月的畢業生,及高小學畢業不能升學的學生,甚至在私塾裡念一、二年書,僅識得幾個字的,也居然辦起教育事業來。七亂八糟,混鬧一氣,這些人他怎能懂得辦學校?他能懂得教育是什麼嗎?教師既是如此,他對學校設備上、教授功課上……更可想而知了。

  3.農民方面——那些貧無立錐的,固然是不能讀書,但是那些中產人家,家道稍來得及的,並不是不曉得讀書的好處,不過他見那些辦學堂的人物,都是以學堂為升官發財的傳舍,為擴張勢力的工具,而自己不敢有那樣奢望,就不敢高攀,只好聯絡幾家同志,請上一位三家村先生,教著子弟念千字文、百家姓、四言雜字、日用雜字……等等一類的書,只是想著切於實用就是了。所以自民國元年就勒令辦學,於今已是九年的光景,鄉村學校的擴張,依然不及私塾的普遍。

  就以上種種情形說起來,山東的鄉村教育所以腐敗的原因,一因辦學的不懂學務,一因教師的不良;其所以不能普及的原因,一因貧乏問題,一因農民不信仰學校。於今一般負教育責任的先生們,天天言普及教育、強迫教育,卻不往此處著眼,這真是捨本逐末,不但他不能普及鄉村教育,就是被他們鼓吹著,鄉村裡多立上幾處小學,也不過是為富貴人家多開幾處升官發財的公司,多害些腦筋潔白的青年,那不是更要增加罪惡嗎?

  有些人說:「要普及鄉村教育,使平民都有識字的機會。非先打破貧富階級不可。」這話我很相信,不過這個問題,不是山東一省的問題。使這個問題見諸實行,也不是幾年間的事。在這運動打破貧富階級的期間裡,鄉村教育更加要緊。

  那末,依仗現在在鄉村辦教育的人物,去發達鄉村教育,是沒希望了。那一班鄉村教師,也當然受天然淘汰。將來謀普及平民教育,提高平民知識,是不能不盼望握鄉村教育命脈的師範教育的改造。

  我的話既說到這裡,更不得不把現在山東的師範教育,略為帶說幾句。

  1.師範講習所。與鄉村教育直接發生關係的,就是縣立師範講習所(舊名單級分所)。當初提倡設立這種學校的人,見地是很高的,我想他必然那樣想,教育是改造社會的工具,教師是改造社會分子的實行者。但是教育是因社會而制宜的,在某種社會狀況之下,缺乏某種教育,就施行某種教育,教育者決不能有成法可守。換句話說,教育者必明晰某社會內容組織詳細情形,然後才能施行適合某種社會的教育。今各縣設立師範講習所,專門研究鄉村教育的學問,至少也有下面幾條好處:

  (1)講習所的學生,各就本縣社會情形,研究教育改良的方法,必親切有味,易收實效。

  (2)他們一面研究,一面實驗,使研究與實驗聯合,不致所學非所用。

  (3)鄉村小學教師,用不著什麼文學家、教育家。今以高小學畢業的資格,再去研究實在教育學問六個月或一年,自能足用。而且畢業期短,人才輩出,定可救濟小學教師的缺乏。

  哪知理想與事實竟成反比例。辦講習所的多不得其人,而一般學生又以這樣的學校為卑劣不屑入。所以入師範講習所的,大半是頭腦頑固的三家村老先生,他們是仗著教學生活的,書房既被稱為私塾——不吃香,那就不得不到講習所裡,鬼混上六個月或一年,得到師範畢業的頭銜,好謀個官私塾的位置。越弄越糟,到結果縣立師範講習所,不但不能為改良社會的出首,反構成鄉村教育腐敗的大原因。近來教育當局又變了方針,把各縣師範講習所取消,歸併起來附設到師範正科學校裡,以為這麼一辦,各縣省出許多款來,資助幾位學生,到正科師範附設的講習所裡,受些良好教育,再回鄉村辦起小學來,必然收得很好的效果。但是正科師範附設的講習所就真美善嗎?再進一步說,正科師範辦得就真好嗎?

  2.正科師範。正科師範山東省立四處,第一師範在濟南,第二師範在曲阜,第三師範在東昌,第四師範在青州。這四處學校雖各具精神、各有特性,但總有共同之點很多。我求學在第一師範,所以對於這校的詳細情形,還算曉得。其他除第四師範以嚴著名外,第二、第三師範的內容都不得明。但是探詢他們參觀的結果,都說「山東的師範學校,怎以第一師範辦得最好,因為他所在的地方,是四通八達,易受文明各省的標榜,當然是得風氣之先的……」我想這話或是不錯,但是四處師範學校,既以第一師範為辦得最好,咱就把第一師範的內容介紹出來。大家能明這校的情形,其餘各處也可想像到了。

  我前幾天作了一篇《我對於師範教育根本的懷疑》的文字,登在本校《濼源新刊》第十、十一、十二號上,就是揭明第一師範內容的報告,可不道無意中竟惹起校裡絕大風潮,擾擾攘攘,幾天後才平息,給我一個很大的教訓。但無論如何,我總懷疑那樣的師範教育,就算盡美盡善了,於今再把我對於他的意思,重新寫出來。

  他是中校式掛上師範的招牌。於師範生應該特具的學問知識,教師並不去教授,只把些什麼代數、幾何、三角、歷史、地理、經學……等等課目,亂堆在課程表上。自第一年起至五年為裝滿時期,無論他將來是要辦什麼事業,能應用起這種學問不能都不應及。這些辦師範的人物的意思,以為所以辦這種學校,並不是圖平而(民)教育的發展,不過為升高等師範的預備,只要造就出來的學生,能以升學靠得住,便盡了他們的能事了。

  辦學的既是這樣好心,所以他產出的學生,一到社會上辦起教育來,就要著著失敗,不但不能改造惡社會,反為惡社會改造,也是因為他沒有應付環境的能力,沒有創作新教育的學問。

  正科還是這個樣子,他附設的講習科更不用問了。二年期畢業,就是把這全副功夫都用到研究教育上面,還怕書本上的學問,難以應用到實際上去,何況也略而不管,也把什麼代數、英文……胡亂教授,幾時畢業,幾時完了。咳!這個辦法,我終不知比縣立講習所好到哪裡去。

  3.女子師範。鄉村女子教育的重要,已是勿庸贅述了。而女子師範當然也握著女子教育的總機關。山東的女子師範,在濟南本有二處,後歸併而為一。這校的內容,實在嚴密無從調查,一因為不長出鬍子來的先生,想著進去參觀,是很難的事,二因沒有相識的女朋友可以探詢詳細。只就他表面上看來,教師之待學生,大有牢頭待囚犯的樣子,學生一舉一動,都被監視,來往信函,都被檢查,即學生有客來會,校長也要派人廁守著,恐有意外的危險,防微杜漸,真費熬他們的苦心。但每到星期的時候,可常見他們的學生,三五成群,穿的飄飄搖搖的,或到書社裡買幾本古書;或到小書攤上買幾本二姑娘雇驢黑驢段……一類的下等小說;或到各處熱鬧場中逛一逛。究竟她們在校裡,過什麼樣的生活,學什麼樣的功課,我們也無處打聽。

  我以上煩煩瑣瑣說了一大片,想讀者也看倦了,如今把他總括起來說幾句。

  山東的鄉村教育,不配說不良,只可說沒有。其所以糟到這個樣子,沒有良好教師,是一個頂大的原因。

  山東的師範教育自師範教育,鄉村教育自鄉村教育,其間並不發生關係。

  那末,山東的鄉村教育,不是沒有發達的希望嗎?我以為要想發展山東鄉村教育,非先改造握鄉村教育命脈的初級師範教育,別無善法。至於山東的師範教育要怎樣改造,不是我這篇文字的責任,讓我的好朋友發表去吧。

  (原載《勵新》山東教育號〈一〉第一卷第二期,一九二一年一月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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