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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歸(2)


  少年 (跪抱其足)春姐,你這樣忘不了他,就這樣忘得了我嗎?我們不是一塊兒長大的嗎?我不是從不曾離開過你嗎?我不是願意永久守著你嗎?……

  女  正明弟!就怨你是從小跟我一塊兒長大的啊,就怨你始終不曾離開過我,要永遠守著我啊。你瞧他,他跟你是多麼不同:他來,我不知他打哪兒來;他去,我不知他上哪兒去,在我的心裡他就跟神一樣。不管是坐著,或是站著,他的眼睛總是望著遙遠遙遠的地方,我心裡老在想,那遙遠的地方該是多麼一個有趣的地方啊,多麼充滿著美的東西啊。他是那樣一位神一樣的人,他雖然離開了我,我總覺得他隨時都站在我的身邊,隨時都在對著我細聲講話。不定哪一天,他會忽然回來,把我給帶走的,把我帶到他時常望著的那遙遠遙遠的地方去的。

  少年 啊,春姐。他一定是個鬼怪,一個精靈,你著了他的魔了。

  女  也許是,可這是我願意的呀。

  少年 那麼,你怎麼樣也不願意我嗎?

  女  ……正明弟,我辜負了你。

  少年 啊,春姐……

  〔母出。

  母  好啊,你們倆談得這樣好,娘就有靠了。

  〔女急起身提水入廚。

  母  (低聲對少年)孩子,她肯了嗎?

  少年 (苦笑)唔。

  母  那就好哪。明天你去請何先生來,我就把八字交給他吧。

  少年 (含糊地)唔。

  母  怎麼這會兒倒害起羞來了?快進去大家安排桌子吃飯啊。

  少年 不,伯母,我要回去。

  母  怎麼又客氣起來了?進去呀!不是一家人了嗎?

  少年 不,我去了,伯母。

  母  一定要走嗎?那麼別忘了明天邀何先生來,我等著你們。

  〔少年默然持釣竿由右側下。

  母  到底是小孩子,有點兒害羞。(將入)哦呀,雞還沒有關哩。春兒,快喂一喂就關了吧,別讓豺狗給拖了去了。

  女  是。

  〔母入室開燈。女取米喂雞。

  女  喌!喌!喌!(趁雞吃米之際一一捉之入塒。關雞畢,忽在門外顛了一步,發現一隻破鞋)娘!誰把這只鞋拿出來的?

  母  (在內)什麼鞋呀?

  女  (舉示之)這只鞋啊!

  母  (在門口)哦,那,那個人留下來的那只破鞋嗎?那還有誰,還不是來富幹的事。真是個沒用的畜生!昨兒個把我擱在床底下的一隻雨鞋也給叼出來了。

  女  (取鞋默然玩視,發出歎聲來)鞋啊,你破了!

  母  (重至門口)孩子,快進來呀,又在那裡「破了」「破了」的!你連他的一隻破鞋都不肯丟掉,他恐怕連你的名字都忘了吧。

  女  娘,他不會的。

  母  不會的!唉!娘從前也以為世界上有許多決不會有的事,可後來一樁樁都出來了。你爸爸病中拉著我的手說他怕是活不了啦。我說,「這事是不會有的,你要是死了,丟下我們母女倆可怎麼活下去哇?」可是你爸爸還是死了。就是你那位辛先生吧,在我們家住了一年多,我們對他也算不錯吧,就當家裡人一樣,以為他是不會走的了。可後來他也還是走了。

  女  他是想起家鄉才要走的呀。誰又能丟得了家鄉?我要是流浪到遙遠遙遠的地方去了,日子久了也要想起家鄉來的呀。

  母  蠢孩子,你以為他真是想家嗎?

  女  怎麼不是?他走的時候對我說,他看見了江南的這桃李花,就想起北方的雪來了。他們那兒有深灰的天,黑的森林,終年積雪的山,他快三年沒見過那雪山了,就跟我們不管出外多遠,也不能不想起這桃花村一樣。再說,那雪山腳下還住著他年老的爸爸,可愛的妹妹,他怎麼不想回家呢?

  母  咳,孩子,你別瞞住自己了。你忘了他說的他那雪山腳下還有一湖碧綠的水,湖邊上還有一帶青青的草場,草場上放著一大群小綿羊,柳樹底下還坐著一個看羊的姑娘嗎?

  〔女不語。

  母  你忘了他說的,那位姑娘每天趕著羊群,來到那湖邊的草場上,老對著快要下山的太陽低聲兒歌唱嗎?

  〔女不語。

  母  你忘了他說的,他雖然流浪在遙遠的南方,可還是忘不了那位姑娘,那位姑娘的歌聲還留在他的耳邊嗎?

  〔女不語。

  母  你忘了他說的,他忘不了的那姑娘,——她有一雙彎彎的眉,又大又黑的眼睛,還有一頭黑黝黝的波浪似的好頭髮嗎?

  〔女不語。

  母  你忘了他說的,他因此才不能不離開南方,回到他的家鄉,去探望雪山腳下的他的爸爸、妹妹,和那位看羊的姑娘嗎?這個時候,他一定已經娶了那位姑娘,在山上,在湖邊一塊兒看著羊,唱著歌,晚上談笑在溫暖的屋子裡,或是氈幕裡,誰還記得在南方的桃花村有個傻丫頭,還抱著他留下的一隻破鞋,在唉聲歎氣,眼淚雙流呢?

  〔女抱著破鞋,木人似的倒下了。

  母  噯呀,孩子,娘錯了,娘是騙你的呀。你怎麼當真起來了呢?春兒,春兒!

  女  (撫著鞋)鞋啊,我跟你一樣的命運嗎!

  母  啊,謝天謝地。孩子,娘時常教你別這麼癡,這年頭癡心的人還能過日子嗎?得想開點兒,快把這只破鞋扔掉吧。抱在身上把衣裳弄髒了,回頭娘又得洗啊。

  女  不……

  母  孩子,快起來呀。聽話。

  女  不起來……

  母  別和娘淘氣了。我們家就剩下咱娘兒倆了,沒有你誰還來管娘,沒有娘誰還來管你呢。

  女  (感動地拉著她娘)娘……

  母  孩子……

  母  (聞得廚房飯香)呵呀,飯燒焦了,孩子,聽話,快起來,娘要去做菜了。(急下)

  女  (徐起坐在樹下的井欄上,感傷地念樹皮上的詩)

  這兒曾倚過我的手杖,
  這兒曾放下過我的行囊。
  在寂寞的旅途中,
  我曾遇見一位可愛的姑娘。
  我們一塊兒坐在樹底下,
  我對她談起流浪的經過,
  她睜著那雙又大又黑的眼睛,
  呆呆地望著我。
  姑娘啊,我是不知道愛情的人,
  但你真癡得可憐。
  我縱然流浪到多遠,
  我的心將永久在你的身邊。
  你聽到晚風吹動樹葉兒鳴,
  那就是我呼喚你的聲音,
  你看見落花隨著晚風兒飄零,
  那就是我思念你的眼淚縱橫。

  〔忽來一人影,漸行漸近。女徐徐抬起頭來。

  影  這裡是春姑娘的家嗎?

  女  是,哪一位?……(漸近其人,驚望)哦!你不是辛先生嗎?

  影  啊,春姑娘,我來找你來了。

  女  真是你?我不是在做夢嗎?(審視)啊,辛先生!望得我好苦啊。(哭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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