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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州夜話(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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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 (一個學生盡去)一個個都溜跑了。(隔壁酒樓上女子的歌聲,輕揚入耳,他自嘲地。)蘇州女子的唱歌,自然比一個老畫師的談畫要好聽的多罷。(無力地坐在沙發上) (Miss楊徐徐由外面顛進來) 劉 (見楊)怎麼,你沒有出去嗎? Miss楊 他們要我一塊去:我腳痛,所以又回來了。 劉 腳痛?(忙起立讓座)快坐下來。 楊 (坐在原來的沙發上)謝謝。 劉 (略一回顧見諸生盡去)痛在那兒? 楊 (擱右腳于左膝,指之)這兒! 劉 (以手按之)這兒? 楊 (護痛而誇張地)噯喲! 劉 噯呀,誰叫你穿起這樣的高跟鞋爬山呢? 楊 (辯解地)我穿慣了。 劉 (感慨地)咳,一個藝術家為著完成他的藝術,不知道要受多少苦。正和你們女人家為著愛漂亮所受的痛苦一樣啊。 (他在室內徘徊有頃,忽覺一種被壓抑的感情進裂而出。) 劉 小鳳! 楊 嘎!(見其激越之狀,大驚。) 劉 我的女學生也不算少了。可是我——我覺得只有你,小鳳!只有你……(很迫切地) 楊 (驚訝而退卻地)我怎麼樣? 劉 (一字一頓地)你最有希望! 楊 (恍然安心)哦…… 劉 人一過了壯年,他愛熱鬧的心腸遠勝過少年人,可是命運每每使他和熱鬧離開。我因為已經是個四海無家的人,家庭的樂趣,我是被拒絕的了。我只想在你們中間尋到我的樂趣,我的光明,我的愛,這就是我辦這個小小的學院的原因了。可是我寂寞得很。我千辛萬苦得來的教訓,得來的真理,很熱心地拿來送給你們,可是你們雖然天天念著我的講義,事實上都把它當作糞土似的誰也不願意接受。小鳳,要不是還有你在,我真快要把握的樂趣,我的光明,我的愛失掉了。 楊 (傾聽他的懇切地話後,忽然立起來抱著這晚境蒼涼的老畫家,很熱情地)先……生! 劉 (驚喜無措)怎麼?! 楊 (把頭伏在他的懷裡,一字一句地。)我雖然年紀很輕,…… 劉 (緊張地)唔! 楊 不懂得什麼…… 劉 唔。 楊 可您要是真正,…… 劉 (緊張地)真正怎麼? 楊 真正愛我的時候…… 劉 (更緊張的)哦,真正愛你,又怎麼樣? 楊 (緊抱著他)我——我願意做您的…… 劉 (緊張到極度)哦,你願意做我的——我的什麼呀? 楊 (頭伏得更進)…… 劉 (驚喜欲狂)小鳳!你說呀,有什麼話只管明白的說出來,別藏在心裡,彼此都難受。我雖然年紀要比你大幾歲,可是我的血還是一樣的熱呀。快說出來吧,你願意做我的什麼,小鳳?…… 楊 (很親熱的)我願意做你的(忽又伏其頭於他的懷裡)…… 劉 (受不住這種心的激動,兩眼望天手撫著她的頭似乎在感謝感謝上帝賜他這樣不意的幸福。)啊!(忽野獸似地抱住她,逼著她。)做我的什麼!快說! 楊 (手撫其頰)做您的女兒……兒呀。 劉 哦,(氣球升至三十三天忽然炸裂)……女兒啊(無力的可是很慈愛的吻了她的額)孩子,你怎麼不早說呀。(揩汗) 楊 您是不是知道我是沒爸爸的可憐孩子嗎? 劉 好,你願意的時候我就做你的爸爸吧。坐下來,別站壞了,你不是腳痛嗎?(扶楊坐沙發,自取椅坐其旁) 楊 謝謝。 劉 咳,說起來正和你有過爸爸一樣,我也是有過女兒的人啊。 楊 (高興)那姐姐在哪呢? 劉 (打量楊)唔。他要是還在的時候怕要和你一般高了。可是他年紀比你還小,你得叫她妹妹呢。(默算)那是十幾年前的事了,那時他才五六歲,現在若實在的時候是十八歲了。 楊 她小我兩歲。 劉 這孩子不單只模樣和你長得一般可愛,她的聰明也很夠。記得她很小時候我教她念一首唐詩:「淡淡長江水,悠悠遠客情,落花雖有恨,墜地亦無聲。」她一學就會,時常放在嘴裡當歌唱;可是那只這四句詩就預言了我今日的心情呢!啊:「落花雖有恨,墜地亦無聲。」 楊 難道說妹妹不在了嗎? 劉 誰知道? 楊 怎麼會不知道呢? 劉 小鳳,我平常觸碰起我的酒舊痛,所以從來不和你們談起我的家事。……十年前我和睡在酒罈旁邊一是完全沉醉在藝術裡面的;我覺的藝術高於一切。加上我父親傳下不少的藝術上的收藏,所以自從我出了學校門之後,就在北京的郊外,我家的近邊,築了一個精美的畫室。我和我那賢德的妻子——他原籍也是蘇州人——和我那可愛的女兒,住在那裡面作畫。我學著古人畫「長江萬里圖」的意思,想竭大半生的精力畫一幅大畫叫「萬里長城」,象徵我們民族偉大的魄力;並且收集了許多關於長城的故事,象孟薑女之類,想把她畫進去。這畫畫了五年,就逢著一次可詛咒的內戰:一個軍閥和另一個軍閥爭奪北京,北京城外成了他們的戰場,不用說,我的家,我那精美的畫室成了他們的炮火的目標。我是個倔強不過的人,我不信家裡人的勸告,在炮火中間安然的作畫。可是在黑夜裡我忽然驚醒來的時候,大兵已經搶到我的家了。我慌了,我一面叫我的妻子帶著我女先逃,一面趕忙去保護我那畫室,因為畫是我的生命呀……可是那些大兵看見我鎖那畫室,以為那中間一定像皇帝的陵墓一樣,藏著什麼金銀珠寶,幾槍托就把我那畫室的門給打開了。(示以手指)這個指頭就是那時候被弄破的。 楊 (驚視)啊呀,可是沒有開搶還算好的呢。 劉 他們進來後,一看出了一幅大畫之外,幾乎沒有一樣值錢的東西,何況那副大畫值不值錢還不曉得呢;他們氣了,一頓刺刀把我那幅費了五年心血還沒畫成的大畫一塊一塊的割爛了;我在旁邊看著就像被他們一刀一刀的割著自己的皮肉一樣。我跪著哀求他們留下一段;他們啊——啊,那些禽獸——他們那裡肯聽,一把火就把我那精美的畫室,啊——我那象牙的宮殿——全給燒了。我做夢似的心裡忽然想起我的妻女來了,他們呢?——趕忙在兵火中一找哪裡看見他們的蹤影。我望著天,望著我那畫室的火光,我呆了。我的腦筋想給雷擊碎了似的,我昏了。…… 楊 後來怎麼樣呢? 劉 一個月以後我從病院裡出來了——我倒在低矮的時候被一個熟人救了,送在病院裡的——我一面登報尋找他們,一面改了名字投入一個革命的軍官學校,因為我覺悟了,要建設藝術不能單拿畫筆,還得拿槍!自從那槍以來,我打了好幾次惡戰,結果革命成功了。當出發的時候,我們都抱著很大的希望,以為中國可以因著我們的血得救,可是革命成功之後,才發現我們的血白流的太多,因此我尋了一個機會到歐洲去了。到歐洲本想再學陸軍,可是一種幻滅的悲哀,和無家的寂寞,依然驅其我丟了槍再去拿畫筆。我想由我的藝術和事業忘記我從前的一切。可是從前的一切不但不能忘記,並且日子越久,越加是我思妻想女的情懷激烈起來,我那賢美的妻,我那可愛的女兒,現在他們究竟在什麼地方呀? 楊 難道就不可以找他們嗎? 劉 我也曾到處找過他們的蹤跡,可是地北天南,知道他們究竟漂泊在何處? (賣報的登場) 賣報的 先生,今早的上海報要看罷?十二個銅板看到張將軍同李將軍打仗。要買罷? 劉 (惡其妨礙他的談話)不要不要。 賣報的(見其賣報無望去而之他口裡仍繼續)儘早的上海報買罷?十二個銅板看到張將軍同李將軍打仗。(一路叫去) 劉 咳,又是打仗,不知道要離散多少人家的夫妻婦女。 楊 還不知道要破壞多少美的東西呢? 劉 美的東西的命運總是破壞。可是人不能因為它結果是破壞的就不去創造它。「不斷的破壞,不斷的創造」,這才是我們的態度。可是我們民族好像中了破壞狂似的,把創造的力氣都消磨了。這只能夠望你們努力呀。 楊 妹妹若是在的時候應該是個有望的畫家了。 劉 (感慨系之)那孩子若是還在,倒不見得走我這條路。她從小就愛唱,現在應該是個有望的音樂底學生了。 賣花女(在內)梔子花……白蘭花……梔子花……白蘭花! 楊 我若是有一個學音樂的妹妹可多麼有趣。我自己雖然學畫,可是也頂愛音樂的。 劉 我將來送你到歐洲去學音樂罷。我自從失了女兒之後,我時常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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