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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上的悲劇(5)


  楊夢梅  到了這樣淒靜得像死一樣的環境裡來,真是連自己的呼吸都可怕……(伏案工作,翻閱前面之稿,見有圈)弟弟,叫你別把稿子給弄髒了,又圈圈點點地,你懂得什麼呢?   

  〔夢梅弟已睡熟。

  楊夢梅 咦!倒圈得有些道理。哦呀!還有批語呢!(翻至最後,發見手帕,忽審視之)嗄!(奔至床前)弟弟,這手帕是誰的?弟弟!

  夢梅弟 (睡眼矇矓中)我姓楊,我姓楊。別害我!

  楊夢梅 喂,這手帕是誰的?

  夢梅弟 (醒來)手帕?有手帕嗎?我不知道。八成是那素蘋小姐的,我一醒來就看見她伏在你的稿子上哭。

  楊夢梅 她到哪裡去了?

  夢梅弟 她甩開我的手,把洋蠟吹滅,就不見了。

  楊夢梅 啊,白薇!(在室中亂尋,已而忽聞槍聲一響)

  夢梅弟 哪裡槍響?!

  楊夢梅 (向發聲處突入,複自石山內出)弟弟!快拿燭來。

  夢梅弟 怎麼了?(捧燭發抖而入)

  〔已而其弟捧燭前導,楊夢梅抱白薇上。夢梅弟推沙發,楊夢梅扶之躺下。

  楊夢悔 白薇,白薇。

  白薇 (呻吟中,抬眼望之)啊,夢梅,我——我畢竟非見到你不可嗎?

  楊夢梅 白薇,我哭了你三年了。

  白薇 我也像海底下的魚望著水面上透進來的陽光似的等了你三年了。

  楊夢梅 剛才聽得守莊子的談起這屋子裡素蘋小姐的事,我就疑心是你,可是我只知你叫白薇,原來你還叫素蘋嗎?

  白薇 咳,素蘋也好,白薇也好,反正都是些不祥的名字。

  〔老僕聞聲匆匆攜燭登場。

  老僕 深更半晚,哪裡來的槍響?噯呀,這不是小姐嗎?小姐,我伺候你三年了,你還活著嗎?謝天謝地。

  白薇 老王,往後再也用不著你們伺候了,快去叫你妻子來。

  楊夢梅 快去叫大夫來。

  白薇 用不著大夫了。叫你妻子來,我有話告訴她。

  老僕 這真是哪來的話,從前以為你自盡了,原來您還活著;現在既然活著,為什麼又要自盡呢?

  楊夢梅 這你不曉得,快去叫大夫來。

  老僕 楊先生你認識我們小姐嗎?

  楊夢梅 你別問這些,快去快去。

  老僕 我真弄不明白。(下)

  白薇 我由這裡寫給你的長信,你接到了沒有?

  楊夢梅 接到了……

  白薇 為什麼不給我回信呢?

  楊夢梅 怎麼沒有回信呢?我費了一晚工夫,給你寫了一封長信,要你不管怎樣受委屈,得等著我……我正怪你為什麼不回我的信呢?

  白薇 是的……這自然是爸爸給收去了……但是後來又寫了那麼多信為什麼都沒有回信呢?

  楊夢梅 後來因為我想求得一些救國的知識,冒險到巴黎去了。我還欠了公寓裡一些錢,走的時候,沒有給他留下通信地址,他們怎麼會把你的信轉給我呢?

  白薇 咳,真是白流了多少眼淚。你到巴黎去了多少日子?

  楊夢梅 不到一年。

  白薇 為什麼不到一年就回來了?

  楊夢梅 因為沒有接濟。靠在外國做工,沒有工做;靠寄詩稿到國內書局裡來賣也沒有人要,我就只好回來了,回來就聽說你死了。

  白薇  這三年之中除了王媽以外,誰都以為我死了。實在我已經死過兩次。第一次是在總統府的前面。那一次請願的結果,不是犧牲了我們好些同學嗎?我和素芸姐姐、江蔚霞站在一道,不是她們兩個都死在段祺瑞的槍彈底下,我僥倖還活著嗎?第二次就是三年前的這個時候了:我受不了爸爸的壓迫,又得不到你的消息,氣憤不過,就由家裡逃到錢塘江邊去投水,又不幸被一個漁夫給救了。我在漁夫家裡打聽得爸爸尋著了我遺下的扇子,給我留下這間屋子,又替我在湖邊建築了一座墳墓,所以我就乾脆隱姓埋名,住在這兒。有時候,我一個人到孤山去賞玩一回湖上的夕陽,也憑弔一回自己的墳墓,就像我的鄰居馮小青傷悼她自己的影子一樣。到了晚上由王媽給我預備的另一條路,回到我自己的屋子裡來,等他們睡了之後,我也來讀一回我小時候愛讀的書,弄一回我平常愛弄的脂粉,翻一回你從前寫給我的那些信——哎——夢梅,我雖不是個厭世的人,可是在兩三重壓迫之下,我早就決心用死來抗議了,為什麼又過了三年這樣遊魂似的生活呢?就因為我雖得不到你的信,總想在什麼時候見你一面,我時常在報紙上找你的名字,為什麼老找不著呢?

  楊夢梅 你怎麼能在報紙上找到一個窮詩人的名字呢?除了他犯了罪的時候。

  白薇 我因為始終存著這種希望,所以我不管受著怎樣的辛苦,總還是留戀在人間。

  楊夢梅  白薇!自從聽得你死了的消息,我也就成了一具活屍了。雖則不久我就結了婚,還生了孩子,這都好像不是我自己的事一樣……這三年當中我總是夢見你。剛才那老頭子說這屋子裡有鬼,我想倘若世間真有鬼,我至少也可以見到你的靈魂了……現在我們在偶然的機會,正好實現了這個多年的願望了,你為什麼又要死呢?……白薇,你對我很失望嗎?

  白薇 不,不,我沒有失望。你那篇小說是一個很動人的作品。

  楊夢梅 薇,那就是我哭你的眼淚。

  白薇  那是一部貴重的感情記錄。一個女子能夠給她所愛的人一種刺激,讓他對人民有所貢獻,她也不算白活在世上一趟了。同時能在生前看到你對死後的我所吐露的真情,我也夠幸福了。

  楊夢梅 那麼你為什麼又要把愛你的人傷痛的心重新給揉碎呢?

  白薇 夢梅,「人死不能複生」,你要是發見你那死了三年的愛人會在偶然的機會復活起來,你會把嚴肅的人生看成笑劇了。那樣一來,你怎麼能夠完成你那貴重的記錄呢?

  楊夢梅 白薇……你要是僅因為我的藝術來犧牲你的生命,那麼我要否定一切藝術!我要把這寫了三年的作品,在你面前撕碎!

  白薇  (急止之)不,不,夢梅,斷不能撕碎它。要是你真愛我的話,就好好完成它,把它當作我們苦痛的愛的紀念碑吧。你說這是你哭我的眼淚,就把你的眼淚變成一顆顆子彈,粉碎那使我們生離死別的原因吧。只要你能完成這個嚴肅的記錄,我雖死無恨。剛才聽得小弟弟說,你有了很好的太太,還有了可愛的孩子了,像我這樣一個遊絲似的系在人間的人,何必再來破壞人家的幸福呢?所以我……(苦悶衰弱)啊,夢梅,我再也不能支持了,我們永別了……(暈去)

  楊夢梅  白薇,白薇,你錯了。這種犧牲是完全沒有必要的。我也知道我是錯了。我以為我的心在這一個世界,而身子不妨在那一個世界。身子和心互相推諉,互相欺騙,把我弄成個不死不活的人了。我覺悟了,我們應該勇敢地統一地生活下去,你決不能死。——啊,大夫,大夫!

  〔老僕匆遽登場。

  老僕 大夫一會兒就要來了!……

  楊夢梅 白薇!白薇!

  老僕 噯呀,小姐,小姐!

  白薇 (又醒轉來)啊,老王,王媽呢?

  老僕 小姐,老婆子她早上出去到這個時候還沒有回來。

  白薇 啊,乾娘,我再不能見你了……(望老僕)你告訴她,說我謝謝她多年的照顧,我沒有法子報答她,要她別告訴老爺說我又自殺了,只說她的乾女兒死了吧。

  老僕 啊,小姐,這真是哪裡說起。只要小姐不死,我們老夫妻就伺候您一輩子也是願意的。

  白薇 (握著他們兄弟的手)夢梅……幫助你的聰明的弟弟……愛你的太太和孩子……完成你的作品。

  夢梅弟 哥哥,她的手已經涼了。

  楊夢梅  什麼?(握之)白薇……無論你現在所去的地方是天堂或是地獄,請你在那兒等著我吧……我的吐血的病是永不會好的,(指著小說稿)把我的血吐完了的時候,我就來了……

  老僕 小姐,小姐……先生,快來呀……這怎麼好。

  楊夢梅 (起身促其弟)弟弟,快搖搖我,我在這裡做夢吧……快搖搖我。

  老僕 小姐呀……

  夢梅弟 哥哥……哥哥,(扶他哥哥)哥哥!

  楊夢梅 你搖搖我……弟弟……啊,白薇,白薇,白薇!

  〔向逝去多時的白薇坐處倒下)

  夢梅弟 哥哥,哥哥!

  ——閉幕——

  寫於一九二九年①

  【注釋】

  ①據作者1929年所寫《在戲劇上我的過去、現在及未來》、1930年所寫的《〈田漢戲曲集〉第四集自序》等文,此劇是1928年4月在杭州首演,劇本在當時「寫成一半」,後來「歸滬續成」。——編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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