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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雲兒女(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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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第二天,阿鳳得班主的同意,去訪問住在C夫人寓所的白華。到那裡,聽差告訴她:「少奶奶和少爺去海邊畫像去了!」她聽了這種對於主人們的稱呼,感到一種異常的打擊,但她又想也許另有所謂「少爺」,就追到海濱來。她果然看見海濱勝處有人在作畫,畫的對象恰是白華同那華貴的夫人:他那樣親愛地扶著她,她又是那樣含情地望著他;好像他只是為她而存在……畫是那樣一筆筆地描著他們的姿態,阿鳳的心是那樣一寸寸地化成灰燼……她站在後面看了半天,竟不得機會和白華招呼。最後她也不願招呼他了。她懷著破碎的心悵然而去……白華等了阿鳳半日,她終沒有來,感到非常失望。他感慨地說:「怕是這孩子也變了?她是歌舞明星,自然會有許多闊人去找她。她來找我幹麼呢?」正在這時,聽差給他送來了一封信。信是這樣寫的: 「……受了您的恩,無法報答……本想信您的話,離開歌舞團回上海去……但是我不意這樣做了。我還是隨這個團體流浪到北邊去,或者能回到我的家鄉,那裡還有我的祖父,他很愛我……《鳳凰涅槃圖》今天帶來給您,因為不敢驚動你們,只好帶在我身邊做個紀念。祝您成功和您的太太好。新鳳。」 白華看了這信,急忙趕到戲院。戲已演完了,人已不在。他問明他們住的旅館,趕去找她。旅店的人說,他們已於兩個鐘頭以前上船去了。他又趕到船埠,他們所乘的船剛開。他對著遠去的輪影和波光,仿佛看見阿鳳在船尾含淚向他揚巾,他不覺呆了。 「喂,你在這裡望什麼呢?又找你的詩料嗎,我的大詩人?」不知過了多久,突然後面有人撫著他的肩膀說。 哦,是C夫人,這個又是使他煩又是使他愛的女人。「不,我在這裡看船!」 「你想回南邊去嗎?」 「我想回北邊去!」 「你不是不能回去了嗎?」 「至少我想回到更近我故鄉一點的地方。」 「啊呀,你的懷鄉病簡直不小了。好的,我陪你上北平去吧!我很愛那兒,那兒真是個好住家的地方,在那兒住久了,誰也不想走。」她又轉問同來的青年畫家:「BK,你說對嗎?」 「對哪!咱們一塊去。我正要到那兒去寫生。」 「可是,我想獨自一個人去!」 「我偏不讓你一個人去!」C夫人挽住他的手說。 §十一 在北平匯演後,阿鳳和班主交涉,要回她的故鄉去看她祖父。這時候風聲已經不大好,而她的家又恰在長城邊。許多人,包括同團的那些關心她的姑娘們,都反對她去。然而由於看祖父的心切,她終於不顧一切,坐上了到X口的騾車,她望見了草原的牧群,望見了巍然的長城,她情不自禁地落下了幾滴眼淚;及至看見了她的鄰右、她的家,看見了鬚髮皤然的祖父,聽見了他的含著驚喜之情的叫喊,她更熱淚盈眶,喉嚨哽咽得說不出話了。 「啊呀,孩子你回來了!你娘呢?」 「祖父!……」她叫了一聲,就倒在衰年祖父的懷裡,大哭起來祖父輕輕地撫摩著她,安慰著她,告訴了她許多事情,如像外患的侵淩,捐稅的苛煩……;從前,家裡還有她爸爸寄些錢回來,她爸爸死後,家裡把幾畝田賣掉,還不夠還債的。現在只剩下幾間破房子了。這幾間破房,他怎麼也不肯賣了,他得留下最後的根據地。他悲痛地說: 「孩子,祖父是六十幾歲的人了,還能活幾年!你老子娘一死,我只有你這一條後裔了。你這次好好在家裡多住幾天再走吧!」 「祖父,我再也不走了,我一輩子陪著您。」 「傻孩子,那有一輩子陪著祖父的。這地方在長城外面,誰知道我們還能做幾天中國人,你只陪我多守它幾天吧!」 「我決不離開您,祖父。」她高興地隨著祖父看望了親鄰之後,就回到家裡來,佈置她預備久住的房間。在許多從南邊帶來的東西中,她首先把那幅《鳳凰涅槃圖》釘在她床頭的牆壁上。 §十二 隨著C夫人來到北平的白華,住在一家旅館裡。他已知道了那歌舞團的消息,但日益緊張的日本帝國主義者進攻華北的形勢,使他感到除找阿鳳之外,他有更重大的任務。這時,他已經由陳家惠的關係,開始和質甫通信了,知道質甫依然入了軍隊。質甫在信裡忠告他,不要再迷戀於那種浪漫的行動;信中最後說,他們或者有機會在北平見面,因為他已投效華北的抗戰。家惠說,她已參加了看護隊,也要到前方去。白華聽了非常歡喜。 在前方戰事緊急的某晚,C夫人舉行了一個晚餐會。許多人都因為白華是《萬里長城》的作者而對他很致欽仰。有的人特別稱許他最近發表的長詩第二部中的「朔風吹,百草折,征人身上如冰鐵,照見他穿上我寄去的棉衣麼,長城上一鉤寒月!」之句。而獨有一個青年說: 「您那詩雖然歌頌著我們先民建設力的偉大,但現在長城在飛機下,不過是一版長長的矮牆,而且快要被異民族反用來做防禦我們的東西了……在這樣的時候,詩人最大的任務,我想應該是鼓勵國民來防衛長城,防衛我們先民最偉大的創造,而不應該還悠悠不迫地歌頌長城的風月!」 白華聽了,沉思了一會,立起來緊緊地握住那人的手,說:「對的,您給了我很大的啟示。你認識梁質甫嗎?」 「他是我的好朋友。」 「是嗎?那好極了!」接著,戎裝的質甫和已參加看護隊的家惠走進來。白華喜極,急為C夫人介紹。質甫與白華笑談著。質甫問: 「你的詩寫成了沒有?」 「哪裡有心思寫。」 「你是做定了維娜絲的臣僕了?」 「恰恰相反,我已經決定做中國民族的最忠實的最勇敢的臣僕!你替我介紹到你朋友的營裡去。」 「那裡已經沒有位子了。」 「不,我決心去當一個小兵。」 「真的嗎?」兩個舊友不覺相抱。 §十三 一隊為著防衛敵軍的侵入向長城外進軍的中國勇士們。他們高唱著悲壯的軍歌。在這中間,有我們的詩人白華。「聽說你是詩人?」望著他、搖著他白白的像女人似的手的夥伴這樣問他。 「唔,詩人。假如寫過一些長短句子的人就叫詩人,那麼我也算是詩人。」 「那麼,你為什麼來當兵呢?」 「為了來寫一首動人的詩啊!」 「軍隊裡怎樣寫呢?」 「從前用墨汁寫,現在用鮮血來寫。」 軍隊在前進,戰爭在進行。這是飛機、大炮、坦克車對來複槍、機關槍、大刀的戰爭……在這次戰爭中,質甫做了長城的鬼雄;詩人白華也負了傷,被運到後方來。戎裝、繃帶的白華,攜著質甫的遺物來見家惠。家惠接著質甫的照片、日記簿幾乎哭倒了。白華無限地按慰她,並苦笑著說: 「質甫戰死了,我可以把遺物交給你;我戰死了,不知把遺物交給誰?」還沒有死心的他,輾轉我到C夫人的新居,問她的聽差。聽差回答他:「少奶奶同少爺回南邊去了。」 「買辦的女兒!」她唾棄了她,唾棄了自己的幻想。他重新回到軍隊。這時我們的前線已經退到長城邊了。他門的軍隊開到這裡的時候,這裡的村落有的已做了敵機炸彈和重炮彈的犧牲品,只剩得斷垣殘壁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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