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悼何雲同志


  (一九四二年九月十一日)

  每當聽到一個同志犧牲的消息時,總要引起我們無限的哀痛。他們都是在沙場上視死如歸,或在法庭上臨節不屈的壯士。他們是中華民族的優秀兒女,他們的犧牲不僅是黨的而且是全國人民的無可彌補的損失!

  使我哀痛最深的,是這次何雲同志的犧牲。當左權同志犧牲的消息傳達到延安時,我按照那種情況,估計何雲同志也許完了。後來並無壞的消息,我也將心放下,可是終究懷疑變成事實,從此幽明永隔,黨失了這樣一位戰士,我也失了一位很好的戰友。「寂寞難忘是友情」的感覺,沉重地壓在我的心頭。

  我與何雲同志的認識,是在一九三三年夏,我被捕解押在南京憲兵司令部時。那時他與我同號,後又判送中央軍人監獄。我們是於「八·一三」上海抗戰後才被釋放出來的,在這種痛苦的,長期的患難相共的監獄生活中,我們之間建立了很親切的同志友誼。出獄後我被派赴武漢工作,他不久亦因南京失守來到武漢,在《新華日報》工作,時相過從,我們是更加親切了。武漢快要失守,我去鄂中,何雲同志被派往晉東南,創辦華北版《新華日報》,致彼此不通消息。記得一九四〇年我由鄂中來延,路過重慶,晤梓年、漢夫,得知他一些消息。至西安辦事處曾寫了一封信給他,但始終沒有回信,我以為他或許調動了工作。後詢華北回來的同志,知他仍在原處工作,非常努力,工作甚有成績,且鍛煉得比以前更為堅強,我是頗為安慰的。後聽到他結了婚,那不消說我自更為故人慶倖的了,滿以為在不久的將來,能在北平城下相見,痛飲三大杯,暢述離情。然而今天,我們的何雲同志是壯年殉國了。遙望燕雲,竟不能憑棺一哭,只能候他日驅走日寇,還我河山,至太行山上親詣墓前一吊,聊抒我悲痛,能不愴然!

  何雲同志是犧牲了,這對於黨是一個很大的損失。關於他的生平及各個時期在工作上的表現,有很多同志為他表揚,我不想去提它,對於這樣一位戰友的犧牲,使我最難以忘記的,是他能在生死關頭站得住腳,組織觀念很強和為人很熱忱,在患難中能顯出他真實純潔和對同志的愛。可不是麼?在一九三三年何雲同志被捕在憲兵司令部時,那裡空氣是極壞的,充滿了慘無人道的事情,什麼正義,道德,文明,愛,在那兒是看不到影子的,有的是慘毒的刑罰,有的是瘋狂的屠殺,有的是死的威脅,利的誘惑,製造寡廉鮮恥,出賣靈魂的勾當。許多人經不起這樣考驗,墮入了那罪惡的淵藪。那時我們目睹這種現象是怎樣的痛心呵!何雲同志當時還是一個新的黨員,他一進到憲兵司令部後,雖因看到一些曾自命為最革命的人,結果成為最無恥的叛徒,不無感慨與有點失望,但他與我們在一起,是始終站在黨的立場上而戰鬥的,不管當時受到怎樣的威脅,利誘,他毫不為之動搖,反之,他以很老練的姿態,積極地參加反叛徒的鬥爭,與幫助一些意志薄弱的同志保持堅定。我當時很驚奇他這種革命的品質。在那種暗無天日的環境中,那是何等地難能可貴呵!使我歷歷如在目前的,是在一個黃昏的時候,拘留所當局找我出去談話,同志們以為我第二天清晨一定要到雨花臺(那是槍決犯人的地方)去了(因為我的案情相當嚴重,在拒絕「優待」與談話後,是準備給他們「打靶」的,而該拘留所要把哪個人「打靶」時,照例先一天下午要找出去談話的)。當我談完話,回到號子的時候,許多同志都面帶戚容迎接我,何雲同志更熱烈地握著我的手,幾乎說不出話來(這是何等偉大的感情呵)!同時他張羅為我弄了一桌「餞行」酒來,勸我多吃點,他以極熱烈的感情表現於他的每句話來鼓勵與安慰我,並教育當時同號的許多同志。我當時真感動極了,我心中暗暗發誓:我明早如到雨花臺去,一定要死得很壯烈,這才對得住這些同志。夜深了,我無論如何也睡不著,何雲同志這時突然爬到我的身邊,很激動地對我說,他是一個新黨員,他看見一些老黨員經不起考驗,動搖叛變,心裡很難過,但當他看到許多同志作艱苦卓絕的毫不妥協的鬥爭,甚至以自己的血來衛護党和革命時,他很感動,給他對革命的堅定以很大的幫助。他又安慰我,明天萬一我有不幸,他一定與同志們堅持到底,要我安心,我的家庭他亦要設法通知與接濟。一直談到天亮他都陪著我。後來我並未被「打靶」,而傳來的消息,卻是說我已被判處無期徒刑,馬上要送監,這在我當然是一種欣喜,因為暫時從死神的威脅下解放出來。何雲同志則好象小孩一樣地高興,為我的生命獲得保存而慶倖。我去監獄後,不久他也來了,而且也是背著一個無期徒刑。他很高興與我在一處。我為這位身體不好的文弱書生要過長期的監獄生活會吃不消而擔心,但他卻滿不在乎。而以後四年多的監獄生活,也完全證明我這種擔心是多餘的。他很堅定地度過四年多的監獄生活,乾淨地進去,乾淨地出來。不僅如此,而且他在監獄中,還用各種方法來幫助同志,特別是他利用在「教誨室」工作之便,儘量為同志們弄書籍,儘量給我們提供許多外面的消息。他從外面弄點東西,也從不個人享受,而儘量分送各身體不好的同志。如果說「教誨室」是一個很不乾淨的地方,大家都對它沒有什麼好感,但對何雲等少數同志則是例外,他利用這個地方替全體同志做了很多有益的事情。同志們是很尊重他的。後來在監獄進行的鬥爭中,何雲同志雖也曾有些缺點,但很快就糾正了過來,他是始終站在正確的這一邊的。我總感覺到,何雲同志的組織觀念是很強的。不管在憲兵司令部與在中央軍人監獄內,那時如果不以純粹的自覺性來表現你對党是忠實的,對集體是尊重的,誰也不管你,誰也不敢管的。有不少同志就在這種地方不能表現出他的黨性,而何雲同志則完全相反,他能在這種地方表現出黨性。他尊重大家的意見,有利於革命有利於黨的事情要他做,他總盡力去做,從不講價錢與考慮個人的得失安全。何雲同志具有這種優良的品質,所以後來在《新華日報》華北版工作時,大家都說他黨性很強,那是很自然的。總之,何雲同志作為黨員來講,確是一個很好的黨員;作為朋友來說,那更是一個很夠朋友的人,他真能肝膽照人。我起初只以為他熱情,和氣,很可親近,其實他之為人,並不止此。他是一個非常有血性的人,很具有為人的各方面的道德。我很慚愧,當他從監獄出來,因有點事情沒弄清楚,曾有一個短時期未恢復組織關係,只分配他在《金陵日報》工作,當時我雖力為之辯明,但未得到解決,我便走了。可見他是能充分原諒我的。後來在漢口,我蒙受一個冤枉,許多過去很接近我的同志,便無形疏遠了,我有時到《新華日報》去,只有他是仍舊那樣地對我親切,他還幾次跑到我的住所安慰我,並很憤慨於黨內也有一些隻看風色,明哲保身的人。當時我是只能以苦笑來接受他這種真摯的友誼。是的,在那種情形下,我能夠對他表示什麼呢?現在,我只覺得這種友誼對於我是怎樣地有價值呵!

  何雲同志是死了!這對黨確是失去了一個很好的戰士——特別是在黨的新聞事業上,在我個人則是失了一位很好的戰友,我是永遠忘不了這個戰友給我的幫助的。可是我沒有眼淚,我只有用我尚未消失的生命,永遠戰鬥著來安慰故人于地下!

  (1)這是陶鑄同志發表在延安《解放日報》上的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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