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蘇青 > 續結婚十年 | 上頁 下頁
三九


  我搖搖頭。他又說:「今天下午我要去南京了,快些回來陪我同吃飯吧,我們再談幾個鐘頭,以後都是你的自由時間了。」

  我的心裡也不樂,心想我有什麼義務要陪你,但不便說出,只自含糊點頭。

  早晨的風是陰涼的,我在路上直發抖,心想路途何其遠呢,真可以說句是「歸心如箭」了。到了家裡,看見孩子們都好好的,賢在逗著他們玩呢,見了我,他便問道:「吃過早點嗎?外面天氣冷得很吧?」

  他並不問起我昨夜住在哪裡,只告訴我說菱菱在夜裡醒了,見我不在,便單衣褲抖索索地起來,在黑暗中摸上三樓,嚇得聲音發顫地連呼「爸爸」,賢以為自己在做夢呢,撚亮電燈,才知道果然是菱菱,就叫她同睡了,又側耳傾聽到了四五點鐘我仍沒有回來,他也就跟著菱菱睡熟了。我聽著覺得很不忍,就緊抱住菱菱親熱。

  到了午飯時,他們都坐下了,我不好意思說還要出去一趟呢,也就只好胡亂跟著吃。我又想起趙瑞國待我不壞,今天他要離開上海了,索性人情做到底吧。吃飯中間賢問我下午還有什麼事吧?我說是有些事要出去一趟,不過很快就回來的;菱菱聽說便吵著不依道:「媽媽不要出去,你出去了,晚上又要不回來的。」

  說得我更窘起來,結果還是賢哄著她,我心慌意亂地匆匆又到多麗公寓去了。

  趙瑞國默默的坐在房裡,像一塊凝固的巨石,絲毫不動搖。我問:「你吃過飯嗎?」

  他這才很不高興地回答道:「本來與你約定的,還不是等著你嗎?」

  我說這可如何是好呢,我已經在朋友家裡吃過了。他想了一想便說:「既如此我也索性不出去吃了,今天你的臉色不好,大清早就出去,一定是疲倦了,我們再好好地躺一忽吧。我不來擾你的。請放心。」

  我起初不答應,後來也實在感到乏了,便自鑽進被裡側臥著。他就坐在床沿,並不瞎纏人,只用手摸撫著我的頭髮低低歎息著。

  我不知道自己在什麼時候竟朦朧睡著了,又不知道在什麼時候給他低喚醒了,他對我說:「時間快到了,我就要走了,有件東西給你放在枕底下。——你再睡一會吧。」

  說畢輕吻一下我的額角,他就出去了。

  過了一回,我只覺得腹痛起來,也不披上件衣服,逕自到浴室去。腹痛還不止,我想再上床睡一忽吧,這次清醒以後可再睡不著了,想起自己原有藥片放在藍思安路的公寓裡,狡兔三窟式的生活真不方便,要什麼東西偏又不在眼前,待打電話叫小寧波拿來吧,鑰匙又不曾交給他,欲待親自去取吧,實在支撐不起來了,躺在這兒如何是好呢,還是回到孩子家去吧。

  於是我勉強走下床來,被褥凌亂也不去管它,穿整齊衣服,我只覺得骨髓裡陣陣發冷,腹痛更加劇了,頭暈目眩地只想有人替我攙扶一下。臨行之際我忽又想到趙瑞國曾說過枕頭底下放著一件什麼東西,就回轉身去拿,天曉得原來是一張支票,他想用金錢來買我的愛,豈有此理!我愛兒女的心是任何利誘威逼所不能阻止的,我到這裡來也是為了對他的情不可卻,決不是貪圖物質或什麼的,區區生活之費我自己還有,他憑什麼理由可以用錢來侮辱我!我發怒,用抖索的手把支票撕了,身體更不支,只好咬緊牙關摸下樓去,要死也得死在家裡呀。

  賢仍沒有出去,見我臉色不好,便驚問這是怎麼了。我不禁流淚說是病了,他趕緊替我鋪好棉被,叫我睡下,老媽媽王媽之輩也圍上來問訊了,大家沖熱水袋,給我測量熱度地忙上一大陣,菱菱也伏在床沿呆呆瞧,我心裡覺得很感動,這才是一個家,溫暖的家呀!晚上賢不到三樓去睡了,只在我們房裡搭張帆布床起來陪著我,夜裡三番四次地給我遞茶,喚醒我吃藥,到了次日早晨便稍瘥了。後來我知道賢不去內地的原因是位置沒有把握,我就勸他說不如留在上海看看書吧,這個時期不會維持太長久的,千萬別找事做,家裡開支由我維持下去便了。

  傭人都是愛說閒話的,於是附近的鄰居都知道這家裡的費用都是由我供給的,心裡便有些瞧不起賢,我知道了很著急,卻也沒有禁止的辦法。有時候我回家得晚了,王媽把好的小菜都留起來,賢也不說什麼,只是胡亂吞幾碗白飯了事。有時候他們剛吃完我便回來了,傭人把留著的小菜都搬上來,孩子們見有好菜,嚷著要再吃些飯,我勸賢也盛一碗吧,他再三不肯的說是已經吃飯了,你們多吃些吧。我知道他的心裡是很難過的,幾次暗地關照傭人不要替我留菜,她們只是不聽。

  趙瑞國從南京寫信來,說是上車時遇見金總理,就在他的專車裡陪坐同去了,途中金總理忽然問他一句話,說是:「蘇小姐很浪漫吧?」

  他不知道應該如何回答好,是金總理已經知道他與我的關係了,還是金總理聽到其他不利於我的傳說呢?他說他希望我能夠力自檢束,不要予人以口實才好。我看這封信心裡只起反感,暗忖我若早知道力自檢束,也就不會同你要好了,人家如何說法與我有什麼相干?我是自由身體,愛怎麼著便怎麼著,何況我的行蹤詭秘是為了照管自己的孩子呢?

  漸漸的有人知道我的事了,什麼破鏡重圓呀,鳳還巢呀,大家議論紛紛不了,有的說我好比像一個留學生,吃厭了異邦大菜,重新投入祖國的懷抱了,仿佛過去之離婚出走完全是由於我的不安定似的,戚太太有一次怪不自然地對我說道:「蘇小姐,我聽到關於你們言歸於好的這個消息,真是極高興,夫婦總是夫婦……」

  她從前曾同情我受委屈,現在聽見我毫無志氣的又吃回頭草了,不免沒意思,所以敷衍著說。正不知他們在背後如何談論我呢?我與賢只是同住而沒有發生關係,更談不到恢復婚姻關係了,這是他們決不會瞭解相信我的,然而,我又何必定要他人瞭解與相信呢。

  我要孩子,孩子終於回到我的懷抱裡了。這就是一切,我將為此犧牲而不悔。

  時局一天一天地緊張起來,飛機不時來轟炸,我的心中只有說不出的害怕。光榮勝利雖也是好事情,然而性命更要緊,而且還有無辜的孩子呢,讓手無寸鐵的婦孺白白給飛機炸死,總不能牽強說是壯烈犧牲之類吧,因此我很擔憂,不知逃往何處才是福地。

  一個大名鼎鼎的小說家,也在上海辦一個雜誌,這個雜誌因與宣傳部某君有密切關係,所以能夠領到大量的配給紙。其實他的刊物是市上無售的,只印一二百本贈送各界,所費紙張不過是領到的五十分之一。後來宣傳部某君對他懷疑了,要查他的賬,他便心生一計,有一天他對我說是出版事業太困難,他因為現款周轉不靈,所以無法推廣銷路,希望有力者能予以支持云云。

  我聽了也很同情,問他預備如何補救呢,他說想冒昧寫封信給金總理,請他幫些忙,只是金總理的事情太忙了,來信都是秘書代閱的,恐怕根本不能上達。我覺得這些小些事還可以幫忙,便說信便由我轉交給他吧,至於能否答應可就不關我的事了。他聽後謝了又謝,次日便把信親送給我,信口沒有封好,我抽出來看一遍,滿紙都是肉麻的奉承語,末了署名說是「敬愛你的某某上」,仿佛寫情書似的,我不禁失笑了,後來金總理問我此人如何,我自然替他說好話,金總理贈他一筆鉅款,他說要酬謝我,被我嚴詞拒絕了,替朋友幫些小忙原是不足道的,若受酬謝,豈不是把純潔的動機都糟蹋了。

  結果那位小說家拿了金總理的錢,又把半年揩油下來的配給紙都賣掉了,攜眷赴內地,到了內地便大罵金總理昏庸及某君貪污,那邊的人不知道就裡,都把他當做愛國志士看待,說穿了真是不值一文錢的。後來金總理慨然對我說道:「他要到內地去,我還是樂意幫助他的,又何必虛言假語地玩手段呢;他其實是看錯人了。我自己願意跳火坑,決不會勉強別人也如此的,希望他們都能踏上更光明更合算的路吧。」

  我聽了覺得心裡很難過。

  飛機整日在頭上盤旋,警報聲音淒厲而悠久的,使人心驚膽戰,我嚇得連出門也不敢了,只好把慘淡經營的事業結束。我也知道與家人同歸於盡,與自己獨個兒被炸斃的肉體痛苦是一樣的,然而在精神上,總可以比較安慰些吧。於是我便天天不出去,在家小心地守候著孩子。

  然而賢卻從那時起始不常在家了,起先我還以為他在活動職業而奔波,因此再三苦勸他索性守到底吧,光明就在眼前了。後來才仿佛聽人說起他原來又有了一個女朋友,在極度緊張的防空之夜,他已經與她成就了好事——這消息不會是真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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