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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


  ▼十五 飛鳥戀舊林

  「媽媽回來了!」

  「媽媽回來了!」

  「咦!奶奶,你……?」

  賢的家裡起了一陣空前的騷動,孩子們驚喜過望,老媽媽與王媽也覺得事出意外,大家莫名其妙的呆望著我。我覺得有些不好意思,解釋似的對大家說:「少爺要到內地去了,孩子們沒人照管,所以……」

  但是她們又哪裡肯信呢?

  所謂姨母更顯得極度的不安,我說:「由我設法送你老人家回N城去吧。」

  她眼淚汪汪地看著我,家裡沒有柴米,只有失業患病的兒子與潑辣不孝的媳婦,她開始向我奉承了。她說她實在捨不得離開孩子——呸!孩子們已經吃夠你的苦了,還肯再留你,讓你趁我不在的時候給他們折磨受嗎?我決定送她一些錢,設法送她下鄉去了。

  賢暫住在三樓,天天不走,家裡的伙食費都是由我拿出來的,他自己在外面吃飯。我說:「這算是什麼呢?就算朋友吧,大家隨便吃些便飯也不要緊的。」

  於是他便與我們同吃了,精神鬱鬱不樂。我知道他的衣服都當光了,為著在外面胡纏女人,如今手頭乏現款,因此走動不得,後來這些問題都由我代為解決了,但是他仍舊未動身說是要等待一個夥伴。

  趙瑞國到處找我不著,他焦急了,叫人送信到我的藍思安路公寓裡來,由小寧波代收著,裡面說是他快要離滬了,要同我敘別一次。我現在連什麼朋友都不放在心上,有了家,有了孩子,覺得只有賺錢頂有意思,賢的家裡是什麼東西都破舊不堪,一一都要由我替他們弄舒齊,所費的錢可是不算少數呢。還有孩子們的衣服……他們自我離婚後便沒有替菱菱元元制過一件新衣服,現在我得替他們大量裁制,多煩冗卻又使人快慰的工作呀!我要盡我的能力為孩子們造幸福,好容易重獲這個機會,我要表顯些成績給賢看,讓他可以放心進內地去,不要再惦記孩子。我要完成我母親的願望,我已替她要回她的外孫外孫女了,讓她可以放心,我要趕快寫信給她呀。

  然而趙瑞國的要求?我也不能太對不起他,悄悄地出去,我與他共進晚餐了。他滿腹狐疑地說:「你近來有什麼重要活動嗎?」

  我說:「絕不。」

  他說:「然則又為何如此忙呢?」

  我本想告訴他的,繼而一忖又忍住了,只含糊說聲:「略有些私人的事,對不起。」

  他也沒有再問下去。

  吃完飯,他問我:「要看戲嗎?」

  我搖頭說不要,心裡只想早回去,他說明天要到南京去了,今晚你就陪我到多麗公寓宿一宵吧。我覺得實在情不可卻,就坐著他的汽車同去了。在車上我們很少談話,我知道他是恐怕車夫及保鏢們聽見不便,然則他們下人的心裡又會把我當做什麼一類人看待呢?我想起來未免有些怏怏。

  公寓裡的電梯沒有了,我們只好直跑上去,恐怕遇見熟人不便,我與他分開走像兩個絕不相干的人一般。結果我先到了房裡,耀目的巨鏡,軟的床,華麗的被褥,我對於它們似乎少愛惜,一切物質上的享受總不及心裡的溫暖,沒有孩子的家,在任何一個角落裡都是冷冰冰的!趙瑞國進來了,盡喘著說不出話,我叫他且坐下,他搖手示意慢著,久而久之氣喘定了,這才告訴我說先要洗個浴,我悶悶站在窗前,心中自有說不出的焦急,菱菱該在等我回去替她脫衣了吧。

  我不需要狂熱,我只希望保持溫暖之感,他也是個中年人了,有錢,有地位,有舒適的家,找我該不是為了求刺激吧?他是希望有幾個孩子。唉,難道我是製造孩子的機器嗎?我已經有了三個孩子,不需要繼續生育了,他假使真的愛我,應該視我的孩子如他自己所養的一般……然而,世界上哪有這種理想的男人呢?他們都是胸襟狹窄的,他們都是思想陳舊的,他們不能無目的地愛一個白胖聰明的好孩子,除非他能自信這個孩子身上有他自己的血統關係存在。唉,多愚蠢的想法呀。一隻極細緻的精蟲,能夠決定極慷慨的父愛與否,真是太笑話了。假使他是真愛我的,他定會推愛到我所愛的孩子;假使他不,那一定是假的!一定是假的。

  想著想著他已洗浴完畢走出來了,問我可要進去洗一番。我知道今晚總是回去不成的了,心緒很不寧,免得與他同坐在一起被他發覺不愉快,因此便點頭說是好的。他親自進去替我洗淨了浴缸,又替我預備好毛巾肥皂等物,就開了熱水龍頭,讓水盡流著,一面緊閉了浴室門,叫我在臥室裡且等候。過了相當的時間,他說水快滿了吧,叫我脫掉外衣進去。我不肯在外面卸旗袍,覺得不好意思,他說裡面的水蒸氣重,衣服要潮濕的。我仍不肯依,他只好跟了進去,看我脫了衣服,他把旗袍給我拿出去了,然後再進來。我說:「我要關門了,請你出去吧。」

  他笑道:「這有什麼關係呢,你只要扯開浴缸前的幕帷,統統都遮住了,難道我還瞧得見?」

  我沒有法子,只好依他所說,他仍逗留在浴室中,似乎在刮鬍子。

  一回兒,他又到幕前來問:「要我幫助你擦背嗎?」

  我恐怕他把它揭開來,急忙按住帷角說:「不,不,請你先到外面去吧。」

  他笑道:「我要等你同出去,春宵一刻值千金,你別盡採取延宕政策呀。」

  我心裡只恨他無賴,想想夜已深了,孩子們是不是在哭吵著呢?浴室裡的溫度在繼續增高,我只覺得渾身軟洋洋的,幾乎昏暈過去,結果還是由他扶進臥房,勉強睡下了。

  次日清晨,我老早就醒過來,只是靜悄悄的躺著不動,恐怕驚醒他。窗帷遮得密緊的,瞧不清外邊天色,究竟是晴還是雨呢?等歇回家去了,賢問起昨夜你在什麼地方,又將何詞以對呢?是的,我們已經離婚了,我的行動他管不著;然而習慣已成自然,我總覺得見了他怪難為情的。元元仍跟老媽媽睡,菱菱則是同我睡在一床的,昨夜翻身的次數多了,她是不是會跌下床呢?我不該丟了兒女來敷衍人,我相信自己並不深愛他,我只鍾愛我的元元與菱菱,還是快些回家去吧。想到這裡我不禁略一轉身,他忽然睜開眼睛來問道:「你有什麼心事嗎?」

  我說:「不,我是剛醒過來。」

  他捧起我的面貌仔細瞧道:「未見得吧,我知道你醒來已多時了,像在想一個人,所以我就假裝睡著,不來打斷你的幻想。」

  我覺得有冤說不出,也就老羞成怒披衣坐起來道:「你既然如此說,我倒真要出去一趟了,讓我先起床吧。」

  他似乎很不悅,但也不阻止,我假戲真做似的,匆匆梳洗完畢就要出去了。

  他說:「不吃些點心嗎?時間還早得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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