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蘇青 > 外婆的旱煙管 | 上頁 下頁
小天使(1)


  一個女人在處女時代和母親時代的種種不同相。

  一個初中時代的女友突然寫了封信給我,說是她在六個月前隨夫到了南京,最近因鎮海家中有事,決定帶了她的「小天使」回去一趟,擬於明日上午八時乘京滬特快車動身,抵滬後擬在我家宿一夜,以便與我暢談一切云云;末了還加上一個附啟,說是最好請我於該日下午二時半左右至北站相候。這「小天使」三字使我起了無限好奇之意,張繼傑也有了小天使嗎?七年前在民眾大會演說臺上高喊「奮鬥」時的情景宛然在目,後來聽說她曾因反對父母代訂的婚姻而出走,經過不少波折,終於達到目的,與徐鳴秋同居於杭州。「她的小天使一定養育得很可愛」,我想起自己的小女兒薇薇還丟在奶媽的手中,自己卻住在上海逍遙時,不禁起了愧見她們之意,這夜我做了許多夢,夢見她抱著秀蘭鄧波兒似的孩子望著我家薇薇胸前掛著的大悲咒袋子發笑。

  次日我匆匆吃完午飯,略一梳洗,便披上大衣到火車站去。賢笑我一定會失望,他的意見是:「小天使雖是樂園中(富貴人家)的點綴品,但同時也是普通人家的累贅物;可愛敵不過可厭。」但我不以為然;於是分道揚鑣,他出去幹他的公務,我自向北站走去。

  等了半點鐘光景,車始到站,於是旅客紛紛出來,我站在收票處盡瞧,再也不見她母子倆。看看快到三點半了,出來的人更加稀少,忙去買了張月臺票走進裡面去,好容易在一節三等車上發現了她,一手抱著一個紫紅緞袍的孩子,一手提著兩塊屎布在沒作安排。

  「啊,你等得我好苦!」我趨前大喊,又恨又喜。但她的態度卻是坦然,告訴我:車到時極擁擠,得讓人家先走;待要下來時孩子卻拉屎了,這可不能不讓他拉乾淨,塞在肚裡怎麼辦?他在車上吃了不少東西,拉了倒乾淨。拉完屎就得替他揩屁股,總不能沾著屎就到你家來。有孩子的人可不比從前做學生時代,車到了提起小網籃就好走。她嘮叨說來,好像還怪著我不知人家辛苦艱難似的,總不成剛碰面就同她吵嘴,只得笑著攔住:「算了,算了,總是做妹子的心太急不好,現在總該動身了。——你手裡那兩塊寶貝東西還提著幹嗎?」

  「虧你也是做母親的人哩,孩子屎布刻不可少,還說得出丟掉?況且我這次帶的又不多,……」「好,好,好」我怕她又要滔滔講下去,「但你這樣提著總不成話兒,我們找張紙包起來吧。」一面說一面在鄰座拾起張報紙來鋪在椅上,叫她快把屎布放在上面。

  「字紙怎麼好包屎布?」她又出了花樣。

  「有罪我一人來當!」我不禁發起脾氣來。這才喊了個工役來提皮箱及小網籃,還有許多罐兒盒兒之類,她抱著孩子,我夾著一包屎布,一同出了車站。

  到了房中坐定,我們預備來敘一下舊,七年不見了,要講的話多著呢,於是我開口:「聽說你與徐先生結合煞費周折,現在目的居然達到,而且又有了這個小天使,很幸福吧?」

  「唔,唔,」她且不回答我,自己脫去了高跟鞋,在小網籃中扯出一雙皮拖鞋來套上,順手遞給孩子一包東西;那孩子早已爬到我床上,把我的那個白印度綢枕頭抱在懷中當洋囝囝,見了那包東西,便立刻把枕頭丟下,將那只沾著鼻涕的小手伸進袋去,摸出許多檸檬糖放在白毯子上,我不禁皺了一下眉頭。但傑卻毫不在意,拿手帕給他揩了一下鼻涕,接下去說;「你剛才說的我卻以為也不見得——啊,保兒,你怎麼把糖坐到屁股下去了。」

  她一面說一面替他把坐在屁股下的糖摸了出來,塞到他嘴裡,「其實男人總是差不多,什麼戀愛不戀愛,只是處女時代的傻想頭罷了;有了孩子,哪個還有這閒工夫來講愛情?我很後悔那時太傷了母親的心,世間上只有……」說到這裡,只聽得「斯」的一聲,保兒已把我那張用畫釘釘在壁上的考爾白畫片拿下來撕成兩片:「啊呀!」傑忙把他摟在懷中,摸摸他的手,「快不要弄這個畫釘,刺痛了手可不是玩的。——你也真孩子氣,這種女明星畫片也愛拿來釘在壁上;現在被他撕壞了怎麼辦呢?」

  「不要緊,我也並不怎樣喜歡它,撕了就算了。」我勉強笑了笑,「我也有了個女孩子,你可知道?」

  「知道的,就是你那個在金陵女大的表姊告訴我的。─-就是你這裡的地名也是她說給我聽。」

  「媽,蕉,……蕉……」孩子忽然發現了我早晨放在書架上的香蕉。

  「給他吃嗎?」我問。

  「不給他怎麼行?」於是我拿了只給他,一隻給傑,自己也拿一隻;但那孩子吵著不夠,傑把她的一隻也剝了皮遞給他;對我笑了笑:「孩子總是好吃的,他斷了奶後天天要吃上不少零食,肚子痛了他爸爸卻怪我不好,我倆常因此吵架。倒是你們還在吃奶的孩子好弄;你的小寶貝多大了?」

  「快周歲了。」

  「我們保兒已一歲零八個月;剛好相配,我們兩家對了親吧。」

  「你在說些什麼?」我不禁愕然了,「你自己不是曾因反對舊婚姻而出走的嗎?」

  「這個我早已對你說過,實在一些沒有意思!試看你們是父母之命結合的,現在夫婦間感情也不見得不如我們。秋同我雖是自由結合,可是自從生下保兒後,兩人就常鬧意見,譬如說:保兒撕壞他的一張圖畫,那值得什麼呢?再畫一張不就完了嗎?但他卻愛面紅赤筋的同我鬧;難道一個兒子還抵不上一張畫?就是說孩子不好,又不是我故意叫他這樣做的,這幾歲的人知道些什麼呢?還有……」

  「你看保兒在做什麼?」我打斷她的話。她忙回頭看時,只見孩子在掀自己袍子,忙把他抱過來道:「他要撤尿了,快拿痰盂給我。」我如言把痰盂遞了過去,尚未擺定,尿已噴至我的腕上,等我把痰盂的位置放妥時,水淋淋的一大泡尿大都撒在地板上了。於是洗手,抹地板的忙了一陣。

  「他雖然還只一周歲多,尿是從來不大撒在褲上的;有許多孩子到了六七歲,夜裡還要把尿屎撒在床上哩。」傑很得意的告訴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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