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蘇青 > 外婆的旱煙管 | 上頁 下頁
歸宿(2)


  母親怪不高興的說道:「我看什麼事情都稀鬆平常,那是你不懂事,將來賺不著銅袖的時候可犯關哩。」

  我得意地笑道:「母親,我離婚出來的時候,不是連一個錢也沒有嗎?怎麼會好好的話到現在呢?一個人只要有一技之長,總也不愁沒飯吃……」

  母親打斷我的話說:「但願你能夠常常如此才好。唉,阿青,你知道我這次為什麼到上海來的?難道是為了瞧熱鬧嗎?我才沒有這種開心的想法哩!我是為著不知你如何在過活,孩子們又長得怎樣了,才發起這個大願心趕來看看你們的。都是前世不修,今生才會碰到如此男人。不過你也不用怨恨他,好好的把孩子養得大了,到頭來怕還不依舊好好的是夫妻嗎?我只記得他第一次到我家來做新女婿的時候,高高的身材,清秀的臉蛋地,開口親親熱熱便喊我一聲姆媽,想不到如今……」

  她的聲音有些悽楚起來,我不禁打斷她的話說;「母親,我已經同他離婚了,你還去提起他幹嗎?」

  「離婚儘管離婚,夫妻終歸夫妻;」她斬釘截鐵的說:「將來元元長大了,叫你是媽,叫他是爸爸,他好意思不應嗎?」

  我搖頭不語。月光如水般直瀉進屋子裡來。母親又喝了兩口茶,臉色更應嚴起來,良久,她放下菜長對我說道:「阿青,你告訴我,你不會再嫁人嗎?」

  「……」我一時答不出來,心想若有合乎理想的人,我又為什麼一定不嫁呢?

  「天下的男人沒有一個好的,」她不禁悲哀地說:「在沒有娶你的時候,他們嘴裡會說得如蜜一般的甜;等到你已經嫁給他了,還不是依!日把你當做一件破衣衫,輕輕撂在一邊?況且你又有兒有女……」

  「母親,現在的男人可是有新思想的了。」我覺得她傷了我的自尊心,忍不住改正她說。

  她冷冷笑了一聲道:「別的思想可以新,這種思想可是永不會新的。等你上了第二次當便後悔不及的了。而且初嫁不好有人同情你,再嫁若不落位,人家對你可只有嘲笑呀。」

  我聽得不耐煩,便賭氣說:「這樣我就永遠不再嫁好了。」

  她以為我真是被勸醒了,便歡喜無量的說:「這才是我的好孩子。——阿青,我還有一句話要對你說,我前月已在湖匯山買了一塊墳地,風水很好的,面積也寬大,我想回去寫一張遺囑,叫你弟弟將來替我們做墳時剩出一方空地,將來你便同我永遠作伴好了。」

  我笑道:「母親,等我老死上湖匯山的時候,也許也早已到別處投胎去了呢?」

  她一本正經的答道:「假使我今日同你說好了,我會等你的,我們娘兒倆一生苦命,魂靈在山中也要痛哭一場呀。」

  這時我想起戀被棄家的亡父,又想起與亡父曾計過婚,但在八歲上便夭折了的亡父先配連氏,便問:「母親,你葬在湖江山上,你親與連家母親也與你合葬嗎?」

  她想了一想說:「我當初的確很恨你的你親,但是如今人也老了,氣也沒有了,女人怎麼可以不生死追隨她的丈夫呢?」

  「在墓碑上你便算是他的德配嗎?」我問。

  「也許應該寫繼配,我也不大明白。」她答。

  「然則我的墓碑又該如何寫法呢?」我問。

  她想了片刻說:「奉化有蔣母之墓,將來元元長大了,一定會替你爭口氣的,他也許做了大官,你的墓碑就可以仿此辦法寫呀。」

  但是我搖頭不語。我幻想著三十年後,青山常在,綠水長流,而我卻歸黃土,是不是果在湖匯山上雖不得而知,但總有我的葬身之地吧,我將來墓碑上大書「文人蘇青之墓」,因為我的文章雖然不好,但我的確是寫它的,已經寫了不少,而且還在繼續的寫下去,預備把它當作終身職業,怎麼不可以標明一個自己的身份呢?

  將來也許會有人見了它說:「哦,這裡就是蘇青的墳嗎?」

  也許會有人說:「蘇青是誰呢?哦,是文人。她有什麼作品?待我去找找著。」雖然那時候我已享用不到版稅了,但我還是樂於有人買書的。

  我又想起不久以前曾在南京見過袁子才墓,他也是同他父母葬在一塊兒的,還有他的太太,還有六個夫人,假使有鬼的話,他們在地下多熱鬧呀。袁子才的詩我只記得一首,是詠劉備招親的,說是:「刀光如雪洞房秋,始信人間作婿愁;燭影搖紅郎半醉,合歡床上夢荊州。」我覺得本句最好,世界上有許多心不在焉而同太太合歡的人,不是夢著股票黃金便是想做國府委員了,這等人則女人雖生與之同室,死與之同穴,亦何樂哉!

  想到這裡,我也就釋然於懷,覺得不嫁也罷,於是與母親談了一回將來同葬湘江山上的事,然後安心歸寢。

  次日清晨母親又把我喊醒來說:「到虹廟去燒一次香吧。」我當然不肯反對,那時候孩子們還睡著,我把傭人喊醒來囑咐好了,便暗母親去進香。在虹廟門首有許多香燭師,母親揀了一束頂好的線香,我要替她付錢,她堅決不肯說:「我已經五十多歲,以後沒有重大事故恐怕再不會到上海了,這是我對菩薩一些敬意,不能由你代付的。」

  我也就不勉強,走進廟裡,她恭恭敬敬的插上了香,然後端跪在蒲團上足足有一刻鐘之久,口中喃喃祈禱著,不知道在說些什麼。我猜想她一定不知道上面坐著的是什麼神,她只參拜她自己心中的神。綜合她的一生行為是善良的,慈愛的,舍己利他的,我覺得她本身就是一個神,假使她能把愛家庭兒女的心推愛到全世界人類的話。

  天空呈魚白色了,是曙光的吐露,予萬幸人類以無限安慰。我不禁在她的身後默默也跪了下去。

  什麼地方是我的歸宿?——湖江山只是埋葬我的軀殼所在,而我真正的靈魂將永遠依傍著善良與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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