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蘇青 > 外婆的旱煙管 | 上頁 下頁
歸宿(1)


  在一個寒冷的早晨,母親忽然到上海來了。陪她走進我房間的是我的堂妹夫時人,接著車夫又拎進許多大大小小的網籃包裹,出乎我意外地,我不禁揉著眼睛說:「咦,母親?」

  她在笑,不,又像在哭著。

  時人便替她回答道:「嬸嬸因為很惦記你們,所以決定跟我來上海一趟,臨行匆匆的,也來不及通知你們。——姐姐,你同孩子們都好嗎?」

  我這才想到從未見過外婆的面的菱菱與元元,連忙走近床前喊:「快起來呀,外婆來了!」

  菱菱笑吟吟地看了母親一眼,只不言語,一回兒又帶差問我:「媽,她……她就要外婆嗎?」我說:「是呀。」她這才低低喊了一聲「外婆」,母親再也顧不得時人在旁,快步過來捧著她的面孔盡瞧,一面又問:「還有我的元元呢?」

  元元的頭鑽在被底下,本來略掀開被頭一角在窺視的,經母親這麼一說,他就迅速地鑽進被窩去了,再喊他也不肯伸頭來,母親也就不勉強,只對著他在被中一拱一拱的身子說:「元元,別害羞呀,外婆給你們帶了許多鄉下吃食來呢!」說畢,只見被頭的一角又掀了起來,元元的烏灼灼眼珠在轉動著,母親瞧著不禁微笑起來了。

  笑,充滿了這小小的房間。

  時人告辭走了,我們也不挽留他。於是母親忙著解包裹,取出桃酥,百果糕,醬油瓜子之類,孩子們嚷著就要吃,我叫女傭替他們穿衣服,但是母親說:「唱著起來吧,在被窩裡面先吃些糕也一樣的。」我不禁想起他們尚未漱口哩,然而母親已經把百果糕撕開分給他們了,他們也急急往往嘴裡送,我還多說些什麼呢?

  百果糕是精米做的,嵌著胡桃肉,又甜又軟,菱菱把它粘在棉被上了,扯不下來,只好用牙去咬取,元元則是整塊塞進嘴裡了,貪心不足,仍舊搶著要去舔菱菱粘在棉被上的糕,兩人就此吵起架來了。

  母親連忙喊他們說:「菱菱元元別鬧呀,外婆還有好東西哩!」一面說,一面在網籃底裡捧出只小碗來,碗口有厚紙覆著,母親把它揭去,伸手入內掏摸半晌,這才高興地說道:「算好,蛋連一隻也沒有碎。」說著便拿出二隻光鮮可愛的小愛來給我觀看,元元嚷著也要瞧,母親說:「這雞蛋是生的,要煮過才好吃,元元同姐姐快些起床,叫你們的媽媽給你們燒幾隻吧。」

  我心裡暗想雞蛋是頂普通的東西,母親把它們盛在碗裡,排好慷屑,不遠千裡帶到上海來,不怕多麻煩嗎?但是母親卻不肯這樣想,她說今年買了四隻小雞,到養大來隻剩兩隻了,都是雌的,本想這次帶到上海來給我們吃,但是它們實在會生蛋,天天一個,從來不偷懶的。「我把這些蛋一個一個抬起來,積到如今,已經有百把個了,多有趣。」她一面說一面把碗裡的蛋陸續換取出來,放在桌上,又恐怕要滾下去打碎了,叫我去取一隻空面盆來。都是小小巧巧的橢圓形東西,蛋殼偕得很乾淨,只有一個是塗著血,據母親說那是黑母雞的初生蛋,吃了很滋補,再三叮囑我要煮給男孩元元吃。

  她又誇獎那兩隻雞,一只是黑的,毛羽烏得發光,連腳爪都沒有例外。其他一隻則是黃白黑三色夾雜的,她就叫它「花背心」,意思說它的身上仿佛披著花背心一般。她對它們很愛惜,因此捨不得帶來給我們吃掉,把它們寄養在隔壁六嫁妹家裡。「我對她說過這次出來至多一個月就要回去,所以就交給她一個月的糠與米。」

  我說:「母親,你在鄉下也不過是一個人,還是長住在這裡吧,也可以替我照管菱美與元元。」

  母親似乎也很高興,便對正走下床的孩子們說:「這樣也好,外婆從此不養黑母雞與花背心,幫你媽媽照管菱菱與元元了。」

  女擁捧三碗蛋糊來,母親是吃長帶的,只微微笑著瞧元元猴急喝下去的樣子。

  第一天,大家都有說不完的話。

  第二天,我提議請母親出去看紹興戲,看完了戲到功德林吃素齋。母親也沒有怎樣反對,只說:「恐怕錢太貴吧。」我說母親難得來的,應該去玩一趟,母親就說要帶孩子們同去,我也只好依從她了。

  在戲院中,元元吵著要買吃食,我不肯,母親總是說孩子吃些糖果又吃不壞的。後來又喝茶,喝得多了就小便,這樣不待戲畢我們便出來了,因為母親說是等戲做完後人都擠出來。恐怕會走失孩子。在功德林吃素齋時也是亂七八糟的,先是元元用筷敲桌子啦:「菜快來!」吃了幾筷又嚷不要吃了,跳下座位來到處亂鑽。母親埋怨我,說是菜點得太多了,這幾個人吃不光,心想問他們借只紙袋把點心之類包起來帶回家中去吃。我勸母親還是算了吧。母親只是惋惜著,畢竟也沒有什麼好辦法,就勸我多多吃下去吧,把我的肚子塞得難過,她自己也似乎在拚命咽下去。

  第三天,菱菱病了,醫生說是傷風積食,母親卻說是她又沒有元元吃得多,元元倒沒什麼,她就會積食了嗎?大概是馬路中汽車來往太多了,喇叭又掀得響,因此唬壞了矯滴滴的女孩兒家。

  菱菱病癒之後,元元又病了,也是便秘,肚子痛,母親這才沒有話說了。她老人家忙著替我照管這樣,照著那樣要她去做的事總要對我說了,叫我再去吩咐她。我說:「母親,我們出錢雇的傭人,你又何必同她客氣呢?」母親默然半晌道:「話不是這樣說的,上海找傭人難,假使她一旦賭氣走了,你的事情這樣忙,我又幫不了你,這可是怎麼好呢?」

  漸漸的,母親飯量也減少了。她不再愛喝濃苦的茶汁。也不常抽煙,只自靜靜的坐在沙發上。起初我以為她是無聊,強陪她出去,有時逛公園,有時看中國電影。每次出去母親總是要帶著孩子,不過現在可不大買東西給他們吃了,她只一路揀玩具送他們,他們也很欣喜,不過有些東西還不曾帶回家便弄壞了,母親瞧著倒也沒有十分肉痛樣子,她說東西原是給孩子玩的,弄壞了也就算數,孩子畢竟比不得大人嗜,若是買玩具老不會弄壞,大街上還要開著這許多玩具鋪子幹嗎?

  後來我主張不要帶孩子們出去,因為他們念書也要緊,常常請假,恐怕要留級的。母親沒有話說。不過從此她在外面便沒有瞧呀吃的心思了,她只惦記小的孩子會不會跌跤,又恐怕他們弄電爐,報上登載著每次起火的原因都不是為了走電嗎?

  在一個寂寞的夜裡,母親終於對我說出一番話來了。

  起先是我忽然從夢中驚醒過來,似乎聽見鄰床有母親咳嗽的聲音,我略欠身子往外瞧,可不是她正坐在床上吸煙,一面咳嗆頻頻嗎?我問:「母親,你要喝些花嗎?」她說也好,不過叫我穿好衣服再替她去倒。我遵命穿上旗袍拖鞋,想去開燈時,母親搖手說不要,她怕強烈的陽光會驚醒孩子們,窗外有銀灰色月光,我瞧見母親的臉色莊嚴得可怕。

  我站在她的床前,彎腰把茶壺遞給她,她接過去喝了幾口,擺手叫我在床沿坐下,半晌,她這才決然對我說:「青,我過幾天要回家去了。」

  我驚異地問:「怎麼啦,母親,你住不慣上海嗎?」

  她說:「不,我自己鄉下的事情也丟不掉。」

  「你在鄉下還有什麼可牽掛的事情呢?現在高收稅的時期又遠得健……」

  「就是那兩隻雞,」母親憂愁地說:「我天天地惦記它們,留給六嬸的糠與米恐也快要完了。」

  「那有什麼要緊呢?寫封信去叫六嬸代買一些,將來可以還給她的。再不然,就乾脆把這兩隻母雞送給了六嬸也行。」

  「它們每天會生一個蛋呢,從來不偷懶的。」

  「蛋有什麼希罕?上海多的是!」我不禁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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