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蘇青 > 外婆的旱煙管 | 上頁 下頁 |
女生宿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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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年暑假後我考入中央大學,住在西樓八號,(當時中大女宿舍分東、南、西、北四樓;各樓都有它的特色:南樓是光線足,東樓空氣好,北樓形式美,西樓則為臭蟲多。)那裡是一個很寬大的房間,鋪了五張床,窗側還有一門通另一小室,住在這小室內的人進出必須經過我們的大房間。因為西樓八號是全女宿舍中最寬大的一間(別的房間都只能容納一人至三人),而室中主人的性情又各有差別,形形式式,煞是好看。 一個長方形的房間,正中是門,門的兩旁各有一窗,其對面亦有兩窗:魏茨君的床位就在此二窗之間,與門造對;梅亦男與我則睡在門的左右旁;與我頭尾相接的是王行遠;與梅相接的是李文仙。除了魏茨君的自修桌在她自己床前外,我們四人的都各據一窗,與自己床位相近。室中央置五個書架,各邊密合,成一正五角形。在正對著門的那條交線下,放了一隻馬桶,每晚你去我來,主顧不絕,有時且有供應不及之患;因為我們四人的頭睡時都集中於此二旁,登其上者左顧右盼,談笑甚樂,睡者既不顯飽嗅臭氣,坐者又何惜展覽臀部;只是苦了那位住在小室中的周美王小姐,臭味即尚可忍,身分豈容輕失,於是每晚歸寢時總須用塊淡紅綢帕掩掩鼻子,回到小房間裡還得吐上幾口唾沫。 當然,周小姐是西樓女生宿舍中的貴客:她有一位在京作官的父親,還有一位在滬當買辦的未婚夫,而且親友中又不少達官富紳,像這樣的一位嬌小姐,又是不久以後的資夫人,不加些雍容華貴的裝飾怎行?於是面厚其粉,唇紅似脂,鞋高其跟,衣短其抽,傘小似荷葉,發皺如海婆……嫋嫋娜娜地出入於政治系三年級教室,立而望之者不少。與之相反者為魏動君,肄業于中國文學系四年級,不整齊的發,黑旗袍,面色枯黃而有雀斑,年齡還只甘三歲,望去卻如三十許人。 然據海的統計全室中年齡最大的還是周而不是她,其餘梅與她同歲,李今年甘歲,王行遠與我則同為十九。為了好奇心激發,我有一次在房中與周閒談時問起她的年齡,不料彼怫然不悅,謂歐美交際習慣,不能問人年歲,尤其對於女子;並責我身為外國文學系學生,不應明知故犯。我忙解釋自己素不拘禮,更不知密斯已入歐美籍,致違「入國問俗」之訓,此後誓將書背熟,免勞密斯嬌嗔,她見我好皮笑臉,卻也奈何不得,在表示原諒後,說她的實足年齡為甘二歲零十一個月,若按中國習慣法計算,卻要說十四歲了,不過我們應該採用歐美算法。 但是這些計算法于梅絲毫不發生興趣,她在體育科讀了三年,除了五十公尺,百公尺等要用算學中數字,R班打Go!喊口令時用幾個英文外,什麼牛頓莎士比亞都不放在心上。還是國文有用處,最後的幸福能使她流淚,戀愛尺版也得長備案頭。可是在初開學的幾天她似乎連這些興趣都沒有,天天躺在床上,睡了一覺又一覺,睜開眼時就掀開毯子捉臭蟲,捉了七人只又不高興再捉,順手扯了一條長「燈籠褲」向胸上一丟,又自酣睡過去。要不是一天到晚總是有吃飯、會客、聽電話、大小便等事來麻煩她的話,她定可以一晝夜睡上甘四個鐘頭,至少也得甘三個。 這種貪睡的習慣在李文仙可是不能,她與我及王行遠同是本年度的新生。然而她入的是化學工程系,故不能與我們外文系相較,更不能與王的教育系並論了。她一天到晚做習題,做試驗,每天開電燈起床,點洋燭歸寢,(因為那時電燈早已滅了)。布衣,素面,另有風致,王稱之為「自然之美」。魏雖早寢而睡不著,欲早起又疲困欲死,終日哼哼卿卿,執卷吟哦。我與王睡眠時間無定,有時晚飯後同到外面逛逛,經過會客室門口時,只見燈光燦爛,對對男女,含笑凝神,繼則挽臂出遊,時王尚無愛人,我雖由母親代揀了一個未婚夫,但他待我也是漠然,眼看著人家陶醉於熱愛中,不免又羨又爐。 「他們也許是兄妹吧?」王凝望著我。 「也許是親戚!」我凝望著她。 「總之,就算是戀愛這個玩意兒吧,虛偽,淺薄,肉麻,只好騙她們這批笨蛋!眼見著沒落就在目前,繼著狂歡來的是遺棄與墮落!」我們像發現了真理似的,勝利地相視一笑,也隨在他們的後面,挽臂而出。 南京可玩的地方雖是不少,可是選擇起來,卻也無幾。太遠了不好去;距中大最近的是北極閣,農場等處,在十時前去會使你擠出滿身開來,還被男生們品頭評足,走路姿勢尚不知採用何式為妥,哪裡還有心情去欣賞這「株陵風月」?十點以後你若是要去原也可以,只是不知要受多少綠對濃影下的情侶的咒詛;有一次我同正在農場地邊只說了一聲:「此刻正是月上柳梢頭的情景呵!」次懇碰到北樓的許小姐,含羞帶愧的哄著我:「密斯馮,你真會糟蹋人,我同密斯脫張不過是朋友呀!」 「我可沒有說你們什麼呀!」我愕然問。 「你還裝傻呀,」她瞪了我一眼,「昨夜說些什麼柳梢頭不柳梢頭葬送人!」 「我們委實不知道你們也在那兒。」我說老實話。 「你倆都是瞎子!不理你,你同王行遠這二個壞孩子!」 過後我把這話告訴了王,她也摸不著頭腦。可是此後我們二個不到農場去了,北極閣上也自絕跡。有時真悶得慌,到馬路上繞幾個圈子,塵埃飛揚,幾乎要害沙眼,結果還是回到女宿舍的草地上坐著閒談,從伊麗莎白女王而談到西樓女僕王媽,覺得南京女人最可厭。 「馮,南京女人雖不可愛,但較你們這些文弱奢華的浙江人要好得多哪!」 「所謂民族英雄蔣××氏不是浙江人嗎?」我反辯。 「戲說的是女人呀,尤其是蘇杭,一個個塗脂抹粉曳著拂地的長衣……」 「可是你不曾見過蘇州的大腳娘姨哩;還有我……」我指著自己的鼻子。 「你們寧波女人最俗氣!」 「你們湖南女人是蠻子!」我們扭著相打起來,銳聲叫喊。周美玉小姐聽見了聲音,忙跑下來問究竟,不料高跟鞋踏住旗袍下擺,摔了一交,膝蓋上的真絲襪破了一個大洞;因此遷怒到我們: 「快熄燈了還不來睡嗎?」 「你又不是女舍監!」王反唇相譏。 「我們現在是大學生,沒人管了呀!在家裡還怕媽媽,在校裡可由我胡鬧。」我也在幫襯。 說起了家,王就高聲唱起Home,Sweet Home來,她的音樂天才原是全校皆知的,這次在夜色如水,繁星滿天的時候有所觸而歌,當然更較在教師鋼琴等前測驗時好得多,當她唱到「I gazaed on the moon as I tread the drear wild , And feel that my mother now thinke of her dhild」……一時歌聲具然而止,六目互視,相對黯然。 「我可是沒有母親的呢!」周的眼中顯然帶著淚痕。 「你不是有愛人嗎?」王忽然笑了起來,各人的心都立刻輕快起來,尤其是周,愉快地告訴了我們許多關於他倆間的事,並說;「我在他跟前半些沒有隱藏的事,我愛他,也希望他愛一個真正的我。我要讓他看看我的真面目!」 我不禁抬起頭來對她笑道:「那末你為什麼要讓胭脂香粉來隱藏作真正的膚色呢?」 大家來個「會心的微笑」。 談起愛情問題來,魏總是不發一言,而且故意拿起杜詩來細閱,但其實我們知道她聽得比誰都出神。平常談論對總採用回答式,我與王滿懷好奇的發問,周則根據其經驗及理想,津津有味地解答。我常問她,「男子向女子求好時怎樣開口呢?」這類問題,因為我過去雖曾接到過二打以上的男性的求愛信,卻沒有一個 「當面鑼,對面鼓」的向我開口過,我常常幻想將來也許會有一個遊灑風流的男子來向我求好,難道他一開口便說:「作做我的老婆好不好?」抑或如信中所寫般:「高貴的女王啊,讓我像負傷的白兔般永遠躲在你的寶座下吧!」——假如真有人當面會這樣說的話,我疑心自己會從此成了反胃症。 王所問的較我更Romantic,她常追問這些:「偷吻時女人是不是一定要閉上眼睛?」「與有鬢的男人接起吻來,是不是更夠味兒?」……那時剛做完大代數起來小便的李文仙也參加意見,說是照她的推測,將來接吻的方式定會改變,因為吻唇須防細菌傳染,不合衛生。 戀愛問題討論畢就討論理想中的配偶的條件,梅小姐一口咬定說自己抱獨身主義,因為結婚會妨害她的事業。 「事業?最大的事業也無非在遠東運動會上得一些獎品吧?」王冷冷地說,「你的出路是體育教員兼交際花!」 「你呢?當女義勇軍去;再不然,入×黨,拖出槍斃!」梅也替她預言。 於是預測各人結果:周美玉小姐,摩登少婦,整日陪丈夫出入交際場所,終身不持針線,不觸刀砧。魏茨君則患歇斯底里,當女舍監,人天主教。李文仙應速轉男身,鼻架幾千度之近視鏡,終日研究阿摩尼亞。而我呢,據她們意見,只配嫁潦倒文人,臥亭子間讀T.Haldy小說。 在這個預言說過後的寒假中,我結了婚,吾夫既非文人,亦非潦倒。次年夏我因懷孕輟學,魏亦畢業,嫁一花甲老翁做填房,長子的年齡比她還大上十年。今年暑假,周、梅畢業離校,各如所料。本學期在校者僅王、李二人;不料旬日前李文仙因用功過度,咯血而死;近視鏡還只配到八百餘度。今宿舍中舊客碩果僅存背准王行遠一人,天天獨坐在馬桶上幹著「行自念也」工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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