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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腳金字塔


  ——我的姑母

  我有七個姑母,這裡所要講的是第五位。我的五姑母在十七歲上結婚,十九歲春天就死了丈夫。她的夫家還富有,可是婆婆卻凶得厲害,因此我的祖父就向她家中要求,讓她出來到M府文學堂裡讀書。她讀書的時候學業成績雖然平平,而縫刺烹飪等項卻色色精巧。那時校長師母也住在校裡,女學生們課餘都競相去找她閒談拍馬屁。她同我的五姑母最談得來,一則因為她青年媒居的可憐身世很引起她的同情,二則因為她做得一手好針線,能夠時常替她繡枕頭花或代翻校長先生的絲棉袍子。直到五姑母畢業以後,校長師母還不忍放她離去,堅持要留她在校裡當個女舍監。她當然也樂於答允,於是她便當舍監當到如今,雖然在名義上已改稱為「女訓育員」。

  我的五姑母有著矮胖的身材,一雙改組派小腳不時換穿最新式的鞋子。的確,她平日在裝飾上總是力求其新,雖然在腦筋方面卻始終不嫌其舊。我與她接觸最多的時候是在M府女學堂改稱M縣縣立女子師範,再由M縣縣立女子師範改稱M縣縣立中學以後。那時剛值男女同學實行伊始,因此五姑母也就虎視眈眈的嚴格執行她的職務,唯恐這般女孩子們一不小心會受人誘惑,鬧出什麼亂子來。我進中學時才十二歲,跳來跳去瘦皮猴似的本來還用不著防範到這類情事,可是我的五姑母卻要先天下之憂而憂的諄諄告誡起來了:

  「裙子放得低一些哪,你不瞧見連膝蓋都露出來了嗎?」

  「頭髮此後不許燙,蓬蓬松松像個鬼!」

  「你頸上那條小圍巾還不趕快給我拿掉?這樣花花綠綠的還有什麼穿校服的意義呢?」

  「下了課快些回到女生自修室裡來溫習功課,別盡在操場上瞧男生踢皮球哪!唉,看你瞧著不夠還要張開嘴巴笑呢,我扣你的操行分數。笑!你再不聽話,我要寫信告訴你爸爸了。」

  可是我知道她不會寫信去告訴爸爸,因為她對於拿筆還不如拿針來得便當。往常她有事要寫信給爸爸,總得先糟蹋十來張信紙,有的寫上一句「六弟如晤」便嫌格子不對,有的寫不到三五行又要忙著找字典查字去了,每次她茶飯無心的寫上一星期寫不好總得來寫我:「天天書不讀,信又不寫。你爸叫我催著你體輸燃,明天還不趕快寄封信去叫他別掛心。帶便也給我寫上幾句。」

  我聽了不敢回答,吐了吐舌頭自到外面去,外面總有人在背地嘲笑她,我聽著也好出口冤氣。她們都是些高級女生,見著我准會減:

  「喂,愛貞,你知道不,高二男生又給你姑母起了個綽號見,叫做小腳金字塔,意思就是說她自頭頂到屁股活像座金字塔,只多了二隻小腳!」

  「他們高三男生說她小腳穿了高跟鞋子,走起路來劃東劃西,好比一支兩腳規!」

  「哈哈哈哈!」我也和著笑了,心中果然舒服了不少。

  可是不久這個兩腳規的綽號不適用了,因為她見了我們穿籃球鞋有趣,自己也買了雙七八歲兒童穿的小籃球鞋來。那球鞋的鞋頭又寬又大,她穿時得塞上許多舊棉花。男生們見了她穿著這鞋走過總要打夥兒拍手齊城:

  「小籃鞋!小籃球鞋!」

  「一隻籃球鞋,半隻爛棉花!」

  「小籃球鞋,小……」

  可是五姑母聽了,卻並不怎樣生氣。她有時還笑著對我講:「起綽號也得有些相像,是不是?你看他們那批男生真沒道理,我已是老太婆了,還叫我什麼小球小呀的。」

  她愛這個帶有「小」的綽號,更愛這雙小籃球鞋。因為那時正舉行月考,女生們常在夜間偷偷的燃起洋燭來看書,她知道這個,因此也常在晚上熄燈後輕手輕腳的摸到各寢室門口去張望。那雙球鞋是橡皮底,走起路來沒聲息,因此她得以乘不備推進門去,拿起她們的洋燭火柴。她把按來的洋燭頭及空火柴盒交到訓育處去備案,而長段的洋燭及滿盒火柴則都攢積起來送我祖母。那時我家正位在鄉下,還沒裝電燈。

  過幾天,考數學了。

  我生平怕這門數學,而坐在我後排的一位男同學卻綽號「小愛迪生」,最擅長數學。他姓周,我在沒法時常喊聲「密斯脫周」,回過頭去請教他,後來不知哪個嚼舌頭的告訴人家說是我們之間有些那個,於是一傳二,二傳三,全級男生都喊起我「愛迪生太太」來了,那時我已有十五歲光景,聽了之後心中未免發生異樣感想,上數學課時便再也不敢回頭問他了。

  我足足有半個多月不曾喊過一聲「密斯脫周」,這個稱呼如今於我已仿佛有些礙口,直至這次考數學的前夜。數學教員告訴我們須把一百六十多個三角習題在兩天內統統做齊,然後在規定考試的那個鐘頭裡繳了上去,便算月考成績。我橫做堅做,還差三十多題總做不出,頭部脹痛得厲害,只得丟開兩腳規暫到江邊去吹些晚上的涼風。

  那夜因為全校同學們都在忙著準備月考,因此江邊靜悄悄地,一輪月亮高懸在上頭。我一面走一面口中念念有詞,「sinA加S。SB」三角題目愈念愈念得心裡頓起來。還不曾走到涼亭底下,攀聽得亭腳下發出一句輕輕的問話:「你的三角做好了嗎?密斯丁。」

  我嚇了一大跳。但定睛看時,卻又忍不住臉熱起來。「還沒有呢!」我低下了頭回答。

  「明天不是要繳卷嗎?」

  「我做不出,」我又慚愧又懷著希望,「你肯給我幫些忙嗎?密斯脫——周。」我用力念出這拗口的「周」字。

  於是他便向我哪幾個問題做不出,我隨口告訴他幾個,心裡慌得厲害,三十多個做不出的題目只能想出十三五個。我說我要到自修室裡去拿書來。他教我快些;他在江邊等我。

  我低頭直向自修室跑,跑不到十來步路,在轉角佈告板處,我瞧見五姑母鐵青著臉站在後邊。

  「你此刻跑到什麼地方去呀?」她惡狠狠地問我。

  「自修室,」我的興奮立刻變為恐慌,說了後怕她不夠滿意,接著又加上一句:「做數學習題去。」

  「你們明天考數學嗎?」

  「是」

  「那麼,」她冷笑一聲,「你倒還有空工夫同人家說話?」

  我恨不得搗碎那座金字塔,折斷那支兩腳規,誰會相信爸爸有著這麼一個可厭的姊姊呢?

  但,我終於不敢拿了書重到江邊,只低頭伏在自修桌上慢慢的拿著圓規亂劃。我當然沒心思做三角習題。

  夜課自修時她照例來監督,女生們誰打一個呵欠也得受她略蘇,於是她們尋她開心,故意拿數學英文等問題去請教她,她板起臉孔回答:「這個不是我的責任,你們要問去問……」

  「但是,先生,像你這樣好學問還怕不會解釋這類粗淺的題目嗎?省得我們黑暗裡跑來跑去找別個先生,你就馬馬虎虎的做些責任以外的事吧!」

  她卻不過要求接過書來看,但,立刻又把它遞還給央求的人了,她說:「問題雖淺得很,但我總不能做責任以外的事。」

  我心裡暗暗痛快,正也想拿個三角題目去胡纏時,瞥見窗外王媽探首探腦在向我霎眼。我假裝解手的樣子輕溜出去,王媽見了我就疾忙上來告訴說:「丁小姐,你有一封信……」我心裡若有預感似的慌忙去接,突然間,自修室的門開了,五姑母站在門口問:「誰寫來的?」她仿佛有著什麼預感似的。

  「……」我無語遞過信去,自己尚未瞧得一眼。

  「周——城,」她看了自言自語,但瞥見自修室內有三五個頭正在探望,卻又疾忙改口:「這是……哦。這是……你大姊給你寫來的信。——此刻你快去自修,下了課到我房間裡來拿吧。」她說著狠狠盯了我一眼,我不禁打了一個寒顫,心中忐忑不安。

  這一個鐘頭顯得特別長,也特別沉悶,至於對於我是有這樣感覺。

  好容易真個挨到了下課,我在她房間內抖著手拆開這封信,那是十三五個做好的三角習題。謝謝天,五姑母也放了心。

  不久,我與周君訂婚了。

  但五姑母對我的防範還不肯放鬆懈,她天天注意我看的小說。「看戀愛小說會使女孩子們看活了心喲!」她告訴我母親:「愛貞如今已是個有夫之婦了,還可以讓她心中別有活動嗎?」

  有一次,她在我枕頭底下翻出本《愛的教育》來,一口咬定說是淫書,一定要即刻寫信告訴我爸爸去。幸而有一位高中女生出來替我辯護了:「若說書名有這愛字便要不得,那麼丁愛貞本人是早已應該開除的了。」

  五姑母默然無語,但是仍把這書拿到她自己的書架上去。

  後來,她覺得防範青年男女的最妥善辦法,還是索性勸我們早些結婚了事。我們結婚時她替我們繡了許多枕頭花,現在我們有了孩子,她又忙著替我的孩子繡老虎頭鞋了。

  她自己如今還在M中學當女訓官員,不過從最近寄給我們的照片上看來,她的身體已削瘦不少,臀部也再不像金字塔底了,而且據她自己信中說,腳趾縫裡常患濕氣,那麼恐怕這雙橡皮底的小籃球鞋也不得不暫時割愛了吧,我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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