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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蘇青(2)


  今天的一份小報還是照常送來的,拿在手裡,有一種奇異的感覺,是親切,傷慟。就著燭光,吃力地讀著,什麼即什麼翁,用我們熟悉的語調說著俏皮話,關於大餅,白報紙,暴發戶,慨歎著回憶到從前,三塊錢叫堂差的黃金時代。這一切,在這個時候也不曾為我所有,可是眼看它毀壞,還是難過的——對於千千萬萬的城裡人,別的也沒有什麼了呀!

  一隻鐘滴嗒滴嗒,越走越響。將來也許整個的地面上見不到一隻時辰鐘。夜晚投宿到荒村,如果忽然聽見鐘擺的滴嗒,那一定又驚又喜——文明的節拍!文明的日子是一分一秒劃分清楚的,如同十字布上挑花。十字有上挑花,我並不喜歡,繡出來的也有小狗,也有人,都是一曲一曲,一格一格,看了很不舒服。蠻荒的日夜,沒有鐘,只是悠悠地日以繼夜,夜以繼日,日子過得像鈞窯的淡青底子上的紫暈,那倒也好。

  我於是想到我自己,也是充滿了計劃的。在香港讀書的時候,我真的發奮用功了,獲得了兩個獎學金,畢業之後還有希望被送到英國去。我能夠揣摩每一個教授的心思,所以每一樣功課總是考第一。有一個先生說他教了十幾年的書,沒給過他給我的分數。然後戰爭來了,學校的文件記錄統統燒掉,一點痕跡都沒留下。那一類的努力,即使有成就,也是註定了要被打翻的罷?在那邊三年,于我有益的也許還是偷空的遊山玩水,看人,談天,而當時總是被逼迫著,心裡很不情願的,認為是糟蹋時間。我一個人坐著,守著蠟燭,想到從前,想到現在,近兩年來孜孜忙著的,是不是也是註定了要被打翻的……我應當有數。

  後來看到《天地》,知道蘇青在同一晚上也感到非常難過。然而這末日似的一天終於過去。一天又一天。清晨躺在床上,聽見隔壁房裡吱吱拉窗簾的聲音;後門口,不知哪一家的倆男人在同我們阿媽說話,只聽見嗡嗡的高聲,不知說些什麼,聽了那聲音,使我更覺得我是深深睡在被窩裡,外面的屋瓦上應當有白的霜其實屋上的霜,還是小時候在北方,一早起來常常見到的,上海難得有——我向來喜歡不把窗簾拉上,一睜眼就可以看見白天。即使明知道這一天不會有什麼事發生的,這堂堂的開頭也可愛。

  到了晚上,我坐在火盆邊,就要去睡覺了,把炭基子戳戳碎,可以有非常溫暖的一刹那;炭屑發出很大的熱氣,星星紅火,散佈在高高下下的灰堆裡,象山城的元夜,放的煙火,不由得使人想起唐家的燈市的記載。可是我真可笑,用鐵鉗夾住火楊梅似的紅炭基,只是捨不得弄碎它。碎了之後,燦爛地大燒一下就沒有了。雖然我馬上就要去睡了,再燒下去於我也無益,但還是非常心痛。這一種吝惜,我倒是很喜歡的。

  我有一件藍綠色的薄棉袍,已經穿得很舊,袖口都泛了色了,今年拿出來,才上身,又脫了下來,唯其因為就快壞了,更是看重它,總要等再有一件同樣的顏色的,才捨得穿。吃菜我不也講究換花樣。才夾了一筷子,說:「好吃,」接下去就說:「明天再買,好麼?」永遠蟬聯下去,也不會厭。姑姑總是嘲笑我這一點,又說:「不過,不知道,也許你們這種脾氣是載福的。」

  我做了個夢,夢見我又到香港去了,船到的時候是深夜,而且下大雨。我狼狽地拎著箱子上山,管理宿舍的天主教尼僧,我又不敢驚醒她們,只得在黑漆漆的門洞子裡過夜。(也不知為什麼我要把自己刻畫得這麼可憐,她們何至於這樣地對待我。)風向一變,冷雨大點大點掃進來,我把一雙腳一縮再縮,還是沒處躲。忽然聽見汽車喇叭響,來了闊客,一個施主太太帶了女兒,才考進大學,以後要住讀的。汽車夫砰砰拍門,宿舍裡頓時燈火輝煌。我趁亂向裡一鑽,看見舍監,我像見晚娘似的,賠笑上前了一聲「Sister」。她淡淡地點了點頭,說:「你也來了?」我也沒有多寒暄,逕自上樓,找到自己的房間,夢到這裡為止。第二天我告訴姑姑,一面說,漸漸漲紅了臉,滿眼含淚;後來在電話上告訴一個朋友,又哭了;在一封信裡提到這個夢,寫到這裡又哭了。簡直可笑——我自從長大自立之後實在難得掉眼淚的。

  我對姑姑說:「姑姑雖然經過的事很多,這一類的經驗卻是沒有的,沒做過窮學生,窮親戚。其實我在香港的時候也不至於窮到那樣,都是我那班同學太闊了的緣故。」姑姑說:「你什麼時候做過窮親戚的?」我說:「我最記得有一次,那時我剛離開父親家不久,舅母說,等她翻箱子的時候她要把表姐們的舊衣服找點出來給我穿。我連忙說:「不,不,真的,舅母不要!」立刻紅了臉,眼淚滾下來了。我不由得要想:從幾時起,輪到我被周濟了呢?

  真是小氣得很,把這些都記得這樣牢,但我想於我也是好的。多少總受了點傷,可是不太嚴重,不夠使我感到劇烈的憎惡,或是使我激越起來,超過這一切;只夠使我生活得比較切實,有個寫實的底子;使我對於眼前所有格外知道愛惜,使這世界顯得更豐富。

  想到貧窮,我就想起有一次,也是我投奔到母親與姑姑那裡,時刻感到我不該拖累了她們,對於前途又沒有一點把握的時候。姑姑那一向心境也不好,可是有一天忽然高興,因為我想吃包子,用現成的芝麻醬作餡,捏了四隻小小的包子,蒸了出來。包子上百皺著,看了它,使我的心也皺了起來,一把抓似的,喉嚨裡一陣陣哽咽著,東西吃了下去也不知有什麼滋味。好像我還是笑著說「好吃」的。這件事我不忍想起,又願意想起。

  看蘇青文章裡的記錄,她有一個時期的困苦的情形雖然與我不同,感情上受影響的程度我想是與我相仿的。所以我們都是非常明顯地有著世俗的進取心,對於錢,比一般文人要爽直得多。我們的生活方式有很多不同的地方,但那是個性的關係。

  姑姑常常說我:「不知道你從哪裡來的這一身俗骨!」她把我父母分析一下,他們縱有缺點,好像都還不俗。有時候我疑心我的俗不過是避嫌疑,怕沾上了名土派;有時候又覺得是天生的俗。我自己為《傾城之戀》的戲寫了篇宣傳稿子,擬題目的時候,腦子裡第一個浮起的是:「傾心吐膽話傾城」,套的是「苜蓿生涯話廿年」之類的題目,有一向非常時髦的,可是被我一學,就俗不可耐。

  蘇青是——她家門口的兩棵高高的柳樹,初春抽出了淡金的絲,誰都說:「你們那兒的楊柳真好看!」她走出走進,從來就沒看見。可是她的俗,常常有一種無意的俊逸,譬如今年過年之前,她一時錢不湊手,性急慌忙在大雪中坐了輛黃包車,載了一車的書,各處兜售。書又掉下來了,《結婚十年》龍鳳帖式的封面紛紛滾在雪地裡,真是一幅上品的圖畫。

  對於蘇青的穿著打扮,從前我常常有許多意見,現在我能夠懂得她的觀點了。對於她,一件考究衣服就是一件考究衣服;於她自己,是得用;於眾人,是表示她的身份地位;對於她立意要吸引的人,是吸引。蘇青的作風裡極少「玩味人間」的成份。

  去年秋天她做了件黑呢子大衣,試樣子的時候,要炎櫻同時看看。我們三個人一同到那時裝店去,炎櫻說:「線條簡單的于她最相宜。」把大衣上的翻領首先去掉,裝飾性的褶子也去掉,方形的大口袋也去掉,肩頭過度的墊高也減掉。最後,前面的一排大紐扣也要去掉,改裝暗紅。蘇青漸漸不以為然了,用商量的口吻,說這:「我想……紐扣總要的罷?人家都有的!沒有,好像有點滑稽。」

  我在旁邊笑了起來,兩手插在雨衣袋裡,看著她。鏡子上端的一盞燈,強烈的青綠的光正照在她臉上,下面襯著寬博的黑衣,背景也是影憧憧的,更顯明地看見她的臉,有一點慘白。她難得有這樣的靜靜立著,端詳她自己,雖然微笑著,因為從來沒這麼安靜,一靜下來就像有一種悲哀,那緊湊明倩的眉眼裡有一種橫了心的鋒棱,使我想到「亂世佳人」。

  蘇青是亂世裡的盛世的人。她本心是忠厚的,她願意有所依附;只要有個千年不散的筵席,叫她像《紅樓夢》裡的孫媳婦那麼辛苦地在旁邊照應著,招呼人家吃菜,她也可以忙得興興頭頭。她的家族觀念很重,對母親,對弟妹,對伯父,她無不盡心幫助,出於她的責任範圍之外。在這不可靠的世界裡,要想抓住一點熟悉可靠的東西,那還是自己人。她疼小孩子也是因為「與其讓人家占我的便宜,寧可讓自己的小孩占我的便宜」。她的戀愛,也是要求可信賴的人,而不是尋求刺激。她應當是高等調情的理想對象,伶俐們說,有經驗的,什麼都說得出,看得開,可是她太認真了,她不能輕鬆。也許她自以為是輕鬆的,可是她馬上又會怪人家不負責。這是女人的矛盾麼?我想,倒是因為她有著簡單健康的底子的緣故。

  高級調情的第一個條件是距離——並不一定指身體上的。保持距離,是保護自己的感情,免得受痛苦。應用到別的上面,這可以說是近代人的基本思想,結果生活得輕描淡寫的,與生命之間也有了距離了。蘇青在理論上往往不能跳出流行思想的圈子,可是以蘇青來提倡距離,本來就是笑話,因為她是那樣地一個興興轟轟火燒似的人,她沒法子伸伸縮縮,寸步留心的。

  我純粹以寫小說的態度對她加以推測,錯誤的地方一定很多,但我只能做到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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