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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閒情


  人生,總得有一點閒情。閒情逐漸消失,實際就是生命的逐漸消失。

  我是農家的孩子,農村的玩意兒,我都喜歡,一生不忘。

  例如養蟈蟈,直至老年,還是一種愛好,但這些年總是活不長。今年,外孫女代我買的一隻很綠嫩的蟈蟈,昨天又死去了。我忽然想:這是我養的最後一隻。我眼花耳背,既看不清它的形體,又聽不清它的鳴叫,這種閒情,要結束了。

  幼年在農村,一隻蟈蟈,可以養到過春節。白天揣在懷裡,夜晚放在被裡,都可以聽到它歡暢的叫聲。蟈蟈好吃白菜心。老了,大腿、須、牙都掉了,就喂它豆腐,還是不停地叫。

  童年之時,烈日當空,佇立田壟,躡手躡腳,審視諦聽。

  興奮緊張,滿頭大汗。捉住一隻蟈蟈,那種愉快,是無與倫比的。比發了大財還高興。

  用秫秸眉子,編個荸薺形的小葫蘆,把它養起來,朝斯暮斯,那種情景,也是無與倫比的。

  為什麼在城市,就養不活?它的壽命這樣短,剛剛立過秋就溘然長逝了。

  戰爭年代,我無心於此。平原的青紗帳裡,山地的衰草叢中,不乏蟈蟈的鳴叫,我好像都聽不到,因為沒有閒情。

  平原上,蟈蟈已經不復存在,農民用農藥消滅了蝗蟲,同時就消滅了蟈蟈。十幾年前,我回故鄉看見,只有從西南邊幾個縣過來的行人,帶有這種稀罕物。也是十幾年前,在薊縣山坳裡,還聽到它的叫聲。

  這些年,我總是喂它傳統的食物,難免有污染,所以活不長。

  當然,人的閒情,也不能太多。太多,就會引來苦惱,引來牢騷。太多,就會成為八旗子弟。初進城時,舊貨攤上,常常看到旗人玩的牙鑲細雕的蟈蟈葫蘆,但我不喜這些東西,寧可買一隻農民出售的,用紫色染過的小葫蘆。

  得到一個封號,領一份俸祿。無戰爭之苦,無家計之勞。

  國家無考成,人民無需索。住好房,坐好車,出入餐廳,旅遊山水。悠哉度日,至於老死。不知自愧,尚為不平之鳴,抱怨環境不寬鬆,別人不寬容。這種嬌生慣養的絝絝子弟,註定是什麼事也做不成的。

  1990年8月16日中午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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