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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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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住的屋子,是舊式建築。雖然高大,但採光不好,每到升爐子以前這一段時光,陰冷得很不好過。夜晚看書,也要披上一件大棉襖。 這件大棉襖,也很有年代了。是一九六六年冬天,老伴為我添制,應付出去「開會」穿的。在當時,這還算是時興式樣,現在很少見到有人穿了。我第一次穿著它去「開會」時,還有革命群眾看不慣,好像說我沒有資格再穿一件新棉襖。後來我就很少穿它,只穿一身破爛不堪像叫花子一樣的衣服。 其實是妄然的。我眼前的文章,寫的是趙樹理的「最後五年」。說他只是回答了一句問話,就被一個素不相識的、五大三粗的漢子,當胸擊了一拳,趙應聲倒地,斷了三根肋骨,終於造成他的死亡。 哪裡來的這麼大的仇恨?是出自無產階級感情嗎?好像又不是。因為文章說這只是一個「惡棍」。 一個惡棍,一拳打斷一個作家的三根肋骨。在當時,這被稱作「革命」,現在讀到這裡,確是不能不感到身上有些發涼了。 在那些年月裡,說句良心話,我是沒有挨過多少打的。只是在幹校單獨出工時,冒犯了當地農場的幾個壞孩子,當我正在低頭操作時,一塊饅頭大小的碎磚飛來,正中我的頭頂,如果不是戴著一頂棉帽,很可能腦漿飛迸,當場死亡了。 那時我被定上了一些罪名。有些人定我為某某「黑幫」,這是出於他們的「常識」,且不去談它。又說我是某某和某某的死黨。前者為本市的文教書記,後者為宣傳部的副部長。這個罪名,一直延續到「文革」後期,好像是定論似的。最後一次叫我寫材料,那位辦事人還惋惜地說:「看,和他們搞到了一起!」 對此,我從來沒有辯解過,只是沉默著。我漸漸明白,這完全是一些人的政治權術。他們從以上兩位得到的實惠,要比我多,關係也密切得多,卻反過來說我是死黨。那時候,革命群眾要保一些人,也要打倒一些人。作家是沒有人保的。保你幹什麼?你不過是一個作家,能給人家什麼好處?打倒你,得罪了你,你也不過是一個作家,能有什麼權力報復?所以,作家被首先打倒,這是理所當然的事。其實,他們也知道,我這個人落落寡合,個人主義嚴重,是很難與人結為死黨的。 以上是對保與打的一般理解。但對那些打手的心理狀態,又如何分析呢?我初步揣想,可能有以下幾種情況: 一、對共產黨有刻骨仇恨,借機報復。 二、不逞之徒想因緣林彪「四人幫」的政策上臺,撈一官半職。 三、流氓無賴打蹭拳、充威風。 如果遭害者是一個作家,還有一種心理激動,那就是嫉妒。進城以後,有稿費一說,遂使一些人認為作家一行是搖錢樹,日進鬥金。羡慕非常,再加上江青倡言稿費是「不義之財」,乃打出手,以快其意。 其實像趙樹理這樣的作家,雖承擔有錢的虛名,在他有生之日,是沒有什麼金錢欲,也沒有享受過什麼物質福的。他追求的是藝術成就,衣、食、住、行,都不及其他行當的人講究。而一遇什麼運動,他卻常常被首先揪出示眾,接連不斷地作檢討。 趙樹理的最後五年,過去又有好多歲月了。我想,像那個「五大二粗」的人,生活得還是很好的,也不會有什麼懺悔之意吧。他可能打了一些人,也可能還保了一些人。這就很難說了。 看書看到這裡,就越感到當前政治清明,太平盛世的可貴了。向前看吧! 1983年10月22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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