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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諶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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諶容同志: 五月二十九日惠函敬悉。以後賜信,還是寄到我家裡或是報社,由作協轉信,有時很慢。 有些事,是越傳越邪乎的。這幾年,在我的方桌角上,倒是壓著一張小紙條,不過是說,年老多病,親友體諒,談話時間,不宜過長。後來就傳說,限在十五分鐘,進而又說只限十分鐘,其實不是那麼回事。我不大輕信傳言,即使別人的訪問、回憶等等文字記述,有關我自己的,也常發見驢唇不對馬嘴,有時顛倒事實。我看過常常歎氣,認為載記之難,人言、歷史之不可盡信,是有根據的。 你來時,我正寫的文章,題目叫《耕堂讀書記——讀沈下賢集》。讀書記,是我近年常寫的一個題目。它不是創作,所以也談不上打斷,此文已經發表,現在寄上剪報一紙,是沒有什麼意思的。 因為自己已很久不寫小說,近年來也很少看小說。你的小說,那樣有名,我也沒有認真去讀過,這是很不應該的。當代作家的作品,總是有個機緣,我才偶爾讀一些。 當收到你惠寄的大著《太子村的秘密》的時候,正趕上《收穫》也來了,我一看上面有你的作品,不知為什麼就要急於讀這一篇。 我用了三個晚上,讀完了你的中篇小說《散淡的人》。我讀書的習慣是,不讀則已,讀起來就很認真,一個標點也不放過,你的作品,也是這樣讀完的,而且是選擇安靜、精神好、心平氣和的時間讀的。 名下無虛士,你的小說,寫得真好。它能吸引人,我是手不釋卷地讀完的。 你用現實和歷史交替的寫法,完成這篇故事。楊子豐這個人物,寫得飽滿、完整,血肉充盈,神采飛揚。這並不是一個悲劇人物,當然也很難說,是個喜劇的人物。他的言語機鋒,有很多名言讜論。這也是時代的產兒,幸而他沒有夭折,完成了偉大的動盪時代的一個方面的證詞。小說結尾之處,有餘韻,有沒有說完的,不易解答的問題,使我掩卷沉思。 諶容同志,原諒我,關於你這篇小說,我就談這一些。這是我真實的讀後感,或者說是讀書記。我不是理論家,我厭煩繁瑣的言詞,也不會寫頭頭是道,五彩繽紛的文章。 但是,就這個機會,我還想和你談一些題外的話。我讀作品雖然很少,但也能發見,當代中、青年作家中,確不乏有才有志之士。他們嚴肅地從事創作,認真地思考問題。對時代,也可以說是對我們的民族,有一種赤誠,有一種信念。 這種赤誠和信念。都飽含在他們的文字語言中間。創作方法,也可以說是創作風格,不會一樣。一種是表像的寫法,一種是內心的寫法。前者是通過場景表現人物,包括服飾、飲食、起居方面的細微描寫。故事緊湊,人物活躍,通篇有聲有色,無懈可擊。這種小說,我通常稱之為規格的小說,來源於莫泊桑。這是精心細緻做出來的小說。寫這種小說的人,不斷採擷,不斷寫作,每隔一段時間,就完成一篇作品,很有規律,成為職業作家。 另一種小說,即第二種,是作者內心鬱結,不吐不快,感情衝動,聞雞起舞。這種寫作,形式有時不完整,人物有時也有缺陷,但作者的真情實意,是不可遏止的。作品中有他的哲學,有他的血淚,有他的夢幻,讀起來,誰也不能心平氣和,不為之掬一把同情之淚。這種小說的根源,外國可找契訶夫,中國則是《紅樓夢》。這種創作,常常是偶然的,難以後繼的,是天籟,電光一閃。這不是做出來的小說,是個人情感和所遇現實碰擊出來的火花。 當然,兩種小說,也很難斷然劃開。先是寫第二種,後來變為第一種,也是有的。而先寫第一種的,卻很少轉為第二種。這兩者並無高下之分,由作家的氣質、師承和愛好而定,前者倒可以說是小說的嫡傳。在中國,茅盾的小說似前者,而魯迅的小說,似後者,不知你以為然否?等我慢慢再讀一些你的作品,我們再詳細討論吧。 讀完你的《散淡的人》,腦際縈繞,有不能已於言者,今晨三時起床,胡謅了以上幾點。外面則雷電交作,大雨傾盆,這種氛圍,最利於寫作了。 祝 好 孫犁 1985年6月19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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