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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李貫通


  貫通同志:

  十二月廿一日來信收到了。自從那篇通信發表以後,我也有些惴惴不安。特別是當一位搞評論工作的同志,看過我的信和你的小說以後,委婉地告訴我:「當前的青年作家,都喜歡捧……」的時候。我和你只見過一次面,也不過幾分鐘的時間,對於你的性格脾氣,很難說是瞭解。即使瞭解,你對這封信的臨時反應,也是不能輕易確定的。我近來不好讀自己發表了的東西,這次竟把原稿找出來,看過幾遍。我沒有發見其中有可能開罪對方之處,我放心了。但我發見這封信帶有很激動的情感,不是在心平氣和的時候下筆的。這種心氣不平和,當然不是因為你的作品,而是因為信的前半部那些題外的話引起的,然而它一直延綿到對你的作品分析的那個領域去了。

  在分析你的作品時,有些話就說得偏激了些。例如對甜妮母親的死,話就說得太絕對了,本來可以說得緩和一些。我想到:青年人讀到這裡會是不愉快的。

  我坦白地說,我和你的這次通信,是我在一九八四年,最有情感的一篇文章,我每次讀它,心裡都忍不住激動。這是因為在這封信裡,我傾訴了一些我早就想說的話,借題發揮了我平時對一些事物的看法和想法。

  好了,讀了你的來信,知道你能體諒我的嘮叨,容忍我的偏激,這很難得,因此,我應該對你表示感謝。

  我有一個急躁性子,寫了文章,就想急著發表,又在報社工作,所以有些文章出去得很快,其實這樣並不好。文章寫好以後,最好放一放,有個思考、修改的機會。這幾年,因為文字的考慮不周,我已經得罪過不少人,得罪了人,就有報應,就得接受「回敬」,吃了不少苦頭。文章,沒有真摯的情感寫不好,有了情感,又容易生是非,這是千古的一大矛盾。

  總之,我讀了你的來信,我松了一口氣。你說,你要把小說改寫一次。我希望你千萬打消這個想法,不要這樣做。這是不合藝術規律的舉動,只能費力不討好。原封不動放在那裡,出書時一字不改地收進去,我勸你這樣做。把精力用在寫新的作品上。

  任何人的批評意見,只能聽聽做參考,你說你的,我聽我的,如果確實說對了,也只能在以後的創作中注意。何況,文章一事,別人的意見,哪裡就容易說到點上。姑妄聽之,並不算是不客氣。我雖然好寫評論文字,但從來沒有給人家出過主意,叫人家如何如何去修改作品。「文心」二字,微妙難言,雖劉勰之作,亦難盡之。「文心」之難以揣摩,正如處子之情懷的難以洞照一樣,別人最好不要自作聰明。

  也常常聽說,什麼青年作家的什麼作品,按照什麼人的意見修改以後,成功了,出名了。我對這種事,總抱懷疑態度。

  祝 好

  孫犁
  1984年12月3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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