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憶侯金鏡


  夥伴的回憶

  一 憶侯金鏡

  一九三九年,我在阜平城南莊工作。在一個初冬的早晨,我到村南胭脂河邊盥洗,看見有一支隊伍涉水過來。這是一支青年的、歡樂的、男男女女的隊伍。是從延安來的華北聯大的隊伍,侯金鏡就在其中。

  當時,我並不認識他。我也還不認識走在這個隊伍中間的許多戲劇家、歌唱家、美術家。

  一九四一年,晉察冀文聯成立以後,我認識了侯金鏡。他是聯大文藝學院文學系的研究人員。他最初給我的印象是:老成穩重,說話洪亮而短促。臉色不很好,黃而有些浮腫。和人談話時,直直地站在那裡,胸膛裡的空氣總好像不夠用,時時在倒吸著一口涼氣。

  這個人可以說是很嚴肅的,認識多年,我不記得他說過什麼玩笑話,更不用說相互之間開玩笑了。這顯然和他的年齡不相當,很快又結了婚,他就更顯得老成了。

  他絕不是未老先衰,他的精力很是充沛,工作也很熱心。

  在一些會議上發言,認真而有系統。他是研究文藝理論的,但沒有當時一些青年理論家常有的、那種飛揚專斷的作風,也不好突出顯示自己。這些特點,給我留下了好的印象,覺得他是可以親近的。但接近的機會究竟並不太多,所以終於也不能說是我在晉察冀時期的最熟識的朋友。

  然而,友情之難忘,除去童年結交,就莫過於青年時代了。晉察冀幅員並不太廣,我經常活動的,也就是幾個縣,如果沒有戰事,經常往返的,也就是那幾個村莊,那幾條山溝。

  各界人士,我認識得少;因為當時住得靠近,文藝界的人,卻幾乎沒有一個陌生。阜平號稱窮山惡水,在這片炮火連天的土地上,彙集和奔流著來自各方的,兄弟般的感情。

  以後,因為我病了,有好些年,沒有和金鏡見過面。一九六〇年夏天,我去北京,他已經在《文藝報》和作家協會工作,他很熱情,陪我在八大處休養所住了幾天,又到頤和園的休養所住了幾天。還記得他和別的同志曾經陪我到香山去玩過。這當然是大家都知道我有病,又輕易不出門,因此犧牲一點時間,同我到各處走走看看的。

  這樣,談話的機會就多了些,但因為我不善談而又好靜,所以金鏡雖有時熱情地坐在我的房間,看到我總提不起精神來,也就無可奈何地走開了。只記得有一天黃昏,在山頂,閒談中,知道他原是天津的中學生,也是因為愛好文藝,參加革命的。他在文學事業上的初步嘗試,比我還要早。另外,他好像很受「五四」初期啟蒙運動的影響,把文化看得很重。他認為現在有些事,所以做得不夠理想,是因為人民還缺乏文化的緣故。當時我對他這些論點,半信半疑,並且覺得是書生之見,近於迂闊。他還對我談了中央幾個文藝刊物的主編副主編,在幾年之中,有幾人犯了錯誤。因為他是《文藝報》的副主編,擔心犯錯誤吧,也只是隨便談談,兩個人都一笑完事。我想,金鏡為人既如此慎重老練,又在部隊做過政治工作,恐怕不會出什麼漏子吧。

  在那一段時間,他的書包裡總裝著一本我寫的《白洋澱紀事》。他幾次對我說:「我要再看看。」那意思是,他要寫一篇關於這本書的評論,或是把意見和我當面談談。他每次這樣說,我也總是點頭笑笑。他終於也沒有寫,也沒有談。這是我早就猜想到的。對於朋友的作品,是不好寫也不好談的。

  過譽則有違公論,責備又恐傷私情。

  他確實很關心我,很細緻。在頤和園時,我偶然提起北京什麼東西好吃,他如果遇到,就買回來送給我。有時天晚了,我送客人,他總陪我把客人送到公園的大門以外。在夜晚,公園不只道路曲折,也很空曠,他有些不放心吧。

  此後十幾年,就沒有和金鏡見過面。

  最後聽說:金鏡的幹校在湖北。在炎熱的夏天,他劃著小船在湖裡放鴨子,他血壓很高,一天晚上,勞動歸來,腦溢血死去了。他一直背著「反黨」的罪名,因為他曾經指著在文化大革命期間報刊上經常出現的林彪形象,說了一句:「像個小丑!」金鏡死後不久,林彪的問題就暴露了。

  我沒有到過湖北,沒有見過那裡的湖光山色,只讀過范仲淹描寫洞庭湖的文章。我不知道金鏡在的地方,是否和洞庭湖一水相通。我現在想到:范仲淹所描寫的,合乎那裡天人的實際嗎?他所倡導的先憂後樂的思想,能對在湖濱放牧家禽的人,起到安慰鼓舞的作用嗎?金鏡曾信服地接受過他那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勸戒嗎?

  在歷史上,不斷有明哲的語言出現,成為一些人立身的準則,行動的指針。但又不斷有嚴酷的現實,恰恰與此相反,使這些語言,黯然失色,甚至使提倡者本身頭破血流。然而人民仍在覺醒,歷史仍在前進,炎炎的大言,仍在不斷發光,指引先驅者的征途。我斷定,金鏡童年,就在純潔的心靈中點燃的追求真理的火炬,即使不斷遇到橫加的風雨,也不會微弱,更不會熄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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