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瞎周


  我幼小的時候,我家住在這個村莊的北頭。門前一條南北大車道,從我家北牆角轉個彎,再往前去就是野外了。斜對門的一家,就是瞎周家。

  那時,瞎周的父親還活著,我們叫他和尚爺。雖叫和尚,他的頭上卻留著一個「毛刷」,這是表示,雖說剪去了髮辮,但對前清,還是不能忘懷的。他每天拿一個小板凳,坐在門口,默默地抽著煙,顯得很寂寞。

  他家的房舍,還算整齊,有三間磚北房,兩間磚東房,一間磚過道,黑漆大門。西邊是用土牆圍起來的一塊菜園,地方很不小。園子旁邊,樹木很多。其中有一棵臭椿樹,這種樹木雖說並不名貴,但對孩子們吸引力很大。每年春天,它先掛牌子,摘下來像花朵一樣,樹身上還長一種黑白斑點的小甲蟲,名叫「椿象」,捉到手裡,很好玩。

  聽母親講,和尚爺,原有兩個兒子,長子早年去世了。次子就是瞎周。他原先並不瞎,娶了媳婦以後,因為婆媳不和,和他父親分了家,一氣之下,走了關東。臨行之前,在庭院中,大喊聲言:「那裡到處是金子,我去發財回來,天天吃一個肉丸的、順嘴流油的餃子,叫你們看看。」

  誰知出師不利,到關東不上半年,學打獵,叫火槍傷了右眼,結果兩隻眼睛都瞎了。同鄉們湊了些路費,又找了一個人把他送回來。這樣來回一折騰,不只沒有發了財,還欠了不少債,把僅有的三畝地,賣出去二畝。村裡人都當做笑話來說,並且添油加醋,說哪裡是打獵,打獵還會傷了自己的眼?是當了紅鬍子,叫人家對面打瞎的。這是他在家不行孝的報應,是生分畜類孩子們的樣子!

  為了生活,他每天坐在只鋪著一張席子的炕上,在裸露的大腿膝蓋上,搓麻繩。這種麻繩很短很細,是穿銅錢用的,就叫錢串兒。每到集日,瞎周拄上一根棍子,拿了搓好的麻繩,到集市上去賣了,再買回原麻和糧食。

  他不像原先那樣活潑了。他的兩條眉毛,緊緊鎖在一起,腦門上有一條直直立起的粗筋暴露著。他的嘴唇,有時咧開,有時緊緊閉著。有時臉上的表情像是在笑,更多的時候像是要哭。

  他很少和人談話,別人遇到他,也很少和他打招呼。

  他的老婆,每天守著他,在炕的另一頭紡線。他們生了一個男孩。歲數和我相仿。

  我小時到他們屋裡去過,那屋子裡因為不常撩門簾,總有那麼一種近於狐臭的難聞的味道。有個大些的孩子告訴我,說是如果在歇晌的時候,到他家窗前去偷聽,可以聽到他兩口子「辦事」。但誰也不敢去偷聽,怕遇到和尚爺。

  瞎周的女人,給我留下的印象,有些像魯迅小說裡所寫的豆腐西施。她在那裡站著和人說話,總是不安定,前走兩步,又後退兩步。所說的話,就是小孩子也聽得出來,沒有絲毫的誠意。她對人沒有同情,只會幸災樂禍。

  和尚爺去世以前,瞎周忽然緊張了起來,他為這一樁大事,心神不安。父親的產業,由他繼承,是沒有異議或紛爭的。只是有一個細節,議論不定。在我們那裡,出殯之時,孝子從家裡哭著出來,要一手打幡,一手提著一塊瓦,這塊瓦要在靈前摔碎,摔得越碎越好。不然就會有許多說講。管事的人們,擔心他眼瞎,怕瓦摔不到靈前放的那塊石頭上,那會大殺風景,不吉利,甚至會引起哄笑。有人建議,這打幡摔瓦的事,就叫他的兒子去做。

  瞎周斷然拒絕了,他說有他在,這不是孩子辦的事。這是他的職責,他的孝心,一定會感動上天,他一定能把瓦摔得粉碎。至於孩子,等他死了,再摔瓦也不晚。

  他大概默默地做了很多次練習和準備工作,到出殯那天,果然,他一摔中的,瓦片摔得粉碎。看熱鬧的人們,幾乎忍不住要拍手叫好。瞎周心裡的洋洋得意,也按捺不住,形之於外了。

  他什麼時候死去的,我因為離開家鄉,就不記得了。他的女人現在也老了,也胡塗了。她好貪圖小利,又常常利令智昏。有一次,她從地裡拾莊稼回來,走到家門口,遇見一個人,抱著一隻雞,對她說:「大娘,你買雞嗎?」

  「俺不買。」

  「便宜呀,隨便你給點錢。」

  她買了下來,把雞抱到家,放到雞群裡面,又撒了一把米。

  等到兒子回來,她高興地說:「你看,我買了一隻便宜雞。真不錯,它和咱們的雞,還這樣合群兒。」

  兒子過來一看說:「為什麼不合群?這原來就是咱家的雞麼!你遇見的是一個小偷。」

  她的兒子,抗日剛開始,也幹了幾天遊擊隊,後來一改編成八路軍,就跑回來了。他在集市上偷了人家的錢,被送到外地去勞改了好幾年。她的孫子,是個安分的青年農民,現在日子過得很好。

  1982年5月31日上午續寫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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