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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匠的女兒


  這個小村莊的主要街道,應該說是那條東西街,其實也不到半裡長。街的兩頭,房舍比較整齊,人家過的比較富裕,接連幾戶都是大梢門。

  進善家的梢門裡,分為東西兩戶,原是兄弟分家,看來過去的日子,是相當勢派的,現在卻都有些沒落了。進善的哥哥,幼年時念了幾年書,學得文不成武不就,種莊稼不行,只是練就一筆好字,村裡有什麼文書上的事,都是求他。也沒有多少用武之地,不過紅事喜帖,白事喪榜之類。進善幼年就趕上日子走下坡路,因此學了木匠,在農村,這一行業也算是高等的,僅次於讀書經商。

  他是在束鹿舊城學的徒。那裡的木匠鋪,是遠近幾個縣都知名的,專做嫁妝活。凡是地主家聘姑娘,都先派人丈量男家居室,陪送木器家具。只有內間的叫做半套;裡外兩間都有的,叫做全套。原料都是楊木,外加大漆。

  學成以後,進善結了婚,就回家過日子來了。附近村莊人家有些零星木活,比如修整梁木,打做門窗,成全棺材,就請他去做,除去工錢,飯食都是好的,每頓有兩盤菜,中午一頓還有酒喝。閒時還種幾畝田地,不誤農活。

  可是,當他有了一兒一女以後,他的老婆因為過於勞累,得肺病死去了。當時兩個孩子還小,請他家的大娘帶著,過不了幾年,這位大娘也得了肺病,死去了。進善就得自己帶著兩個孩子,這樣一來,原來很是精神利索的進善,就一下變得愁眉不展,外出做活也不方便,日子也就越來越困難了。

  女兒是頭大的,名叫小杏。當她還不到十歲,就幫著父親做事了,十四五歲的時候,已經出息得像個大人。長得很俊俏,眉眼特別秀麗,有時在梢門口大街上一站,身邊不管有多少和她年歲相仿的女孩兒們,她的身條容色,都是特別引人注目的。

  貧苦無依的生活,在舊社會,只能給女孩子帶來不幸。越長的好,其不幸的可能就越多。她們那幼小的心靈,先是向命運之神應戰,但多數終歸屈服於它。在絕望之餘,她從一面小破鏡中,看到了自己的容色,她現在能夠仰仗的只有自己的青春。

  她希望能找到一門好些的婆家,但等她十七歲結了婚,不只丈夫不能叫她滿意,那位刁鑽古怪的婆婆,也實在不能令人忍受。她上過一次吊,被人救了下來,就長年住在父親家裡。

  雖然這是一個不到一百戶的小村莊,但它也是一個社會。

  它有貧窮富貴,有尊榮恥辱,有士農工商,有興亡成敗。

  進善常去給富裕人家做活,因此結識了那些人家的遊手好閒的子弟。其中有一家在村北頭開油坊的少掌櫃,他常到進善家來,有時在夜晚帶一瓶子酒和一隻燒雞,兩個人喝著酒,他撕一些雞肉叫小杏吃。不久,就和小杏好起來。趕集上廟,兩個人約好在背靜地方相會,少掌櫃給她買個燒餅裹肉,或是買兩雙襪子送給她。雖說是少女的純潔,雖說是廉價的愛情,這裡面也有傾心相與,也有引誘抗拒,也有風花雪月,也有海誓山盟。

  女人一旦得到依靠男人的體驗,膽子就越來越大,羞恥就越來越少。就越想去依靠那錢多的,勢力大的,這叫做一步步往上依靠,靈魂一步步往下墮落。

  她家對門有一位在縣裡當教育局長的,她和他靠上了,局長回家,就住在她家裡。

  一九三七年,這一帶的國民黨政府逃往南方,局長也跟著走了。成立了抗日縣政府,組織了抗日遊擊隊。抗日縣長常到這村裡來,有時就在進善家吃飯住宿。日子長了,和這一家人都熟識了,小杏又和這位縣長靠上,她的弟弟給縣長當了通訊員,背上了盒子槍。

  一九三八年冬天,日本人佔據了縣城。屯集在河南省的國民黨軍隊張蔭梧部,正在實行曲線救國,配合日軍,企圖消滅八路軍。那位局長,跟隨張蔭梧多年了,有一天,又突然回到了村裡。他回到村莊不多幾天,縣城的日軍和偽軍,「掃蕩」了這個村莊,把全村的男女老少集合到大街上,在街頭一棵槐樹上,燒死了抗日村長。日本人在各家搜索時,在進善的女兒房中,搜出一件農村少有的雨衣,就吊打小杏,小杏說出是那位局長穿的,日本人就不再追究,回縣城去了。日本人走時,是在黃昏,人們惶惶不安地剛吃過晚飯,就聽見街上又響起槍來。隨後,在村東野外的高沙崗上,傳來了局長呼救的聲音。好像他被綁了票,要鄉親們快湊錢搭救他。深夜,那聲音非常淒厲。這時,街上有幾個人影,打著燈籠,挨家挨戶借錢,家家都早已插門閉戶了。交了錢,並沒得買下局長的命,他被槍斃在高崗之上。

  有人說,日本這次「掃蕩」,是他勾引來的,他的死刑是「老八」執行的。他一回村,遊擊組就向上級報告了。可是,如果他不是迷戀小杏,早走一天,可能就沒事……

  日本人四處安插據點,在離這個村莊三裡地的子文鎮,蓋了一個炮樓,形勢一天比一天緊張,我們的主力西撤了。漢奸活躍起來,抗日政權轉入地下,抗日縣長,只能在夜間轉移。抗日幹部被捕的很多,有的叛變了。有人在夜裡到小杏家,找縣長,並向他勸降。這位不到二十歲的縣長,本來是個絝絝子弟,經不起考驗,但他不願明目張膽地投降日本,通過親戚朋友,到敵佔區北平躲身子去了。

  小杏的弟弟,經過一些壞人的引誘慫恿,帶著縣長的兩支槍,投降了附近的炮樓,當了一名偽軍。他是個小孩子,每天在炮樓下站崗,附近三鄉五裡,都認識他,他卻壞下去的很快,敲詐勒索,以至姦污婦女。他那好吃懶做的大伯,也仗著侄兒的勢力,在村中不安分起來。在一九四三年以後,根據地形勢稍有轉機時,八路軍夜晚把他掏了出來,槍斃示眾。

  小杏在二十幾歲上,經歷了這些生活感情上的走馬燈似的動亂、打擊,得了她母親那樣致命的疾病,不久就死了。她是這個小小村莊的一代風流人物。在烽煙炮火的激蕩中,她幾乎還沒有來得及覺醒,她的花容月貌,就悄然消失,不會有人再想到她。

  進善也很快就老了。但他是個樂天派,並沒有倒下去。一九四五年,抗日戰爭勝利,縣裡要為死難的抗日軍民,興建一座紀念塔,在四鄉搜羅能工巧匠。雖然他是漢奸家屬,但本人並無罪行。村裡推薦了他,他很高興地接受了雕刻塔上飛簷門窗的任務。這些都是木工細活,附近各縣,能有這種手藝的人,已經很稀少了。塔建成以後,前來遊覽的人,無不對他的工藝嘖嘖稱讚。

  工作之暇,他也去看了看石匠們,他們正在叮叮噹當,在大石碑上,鐫刻那些抗日烈士的不朽芳名。

  回到家來,他孤獨一人,不久就得了病,但人們還常見他拄著一根木棍出來,和人們說話。不久,村裡進行土地改革,他過去相好那些人,都被劃成地主或富農,他也不好再去找他們。又過了兩年,才死去了。

  1980年9月21日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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