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孫犁 > 鐵木前傳 | 上頁 下頁 |
十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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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兒所想的,吸收六兒參加學習或是參加工作,都是很困難的事。他輕易不接近這些集會和活動。幹部去找他,他會說現在是生產第一,裝模作樣地背上一副柴禾筐,溜溜達達到地裡去了。幹部們也曾討論先從改造小滿兒入手。接近小滿兒是容易的,但男青年們不願意去,有的是膽怯,有的是避嫌疑。當然,女同志們也可以和她去談。 女同志去了,小滿兒總是熱情地招待著,如果抱著小孩,她總得給孩子弄些好吃的東西來,並且要接到懷裡,不停地在孩子的臉上親親吻吻。任何認生或是任性的孩子,到了小滿兒的懷裡,也會高興起來的,孩子的臉也會叫她的充滿青春熱情的面孔,陪襯得更為出色。她會說,說笑起來,嘴上像撩上油兒似的。在這種場合,女同志們都是有些喜歡她,在批評上,那口氣就自然軟和多了。 小滿兒,拿著你這樣聰明伶俐的人兒,好好學習學習吧;晚上,我來叫你,我們一塊到民校聽課去。女同志熱心地說服著。 那很好,小滿兒笑著說,我盼不能得兒願意去學習呢。不用大姐來叫,黑燈瞎火,道路又不好走,你抱著個孩子,跌倒怎麼辦?我自己去吧,這個村子,街道都叫我磨平了,誰家我不認識呀! 你可一定去。女同志又叮嚀一句。 一定。小滿兒把她送到門口,又和孩子招手耍笑著。等到女同志一拐彎兒,她把臉一沉,想了想,到家裡換上件衣服,就進城回娘家去了。如果村裡有什麼運動,連續開會,她會幾天幾夜不露面兒。有時,她也到民校晃晃。她總是坐在燈光不亮的地方,在講課剛開始,人們安靜不下來的時候,她裝作安靜地聽講。當人們漸漸入神的時候,她就偷偷溜出來了。 無論在娘家或是在姐姐家,她好一個人繞到村外去。夜晚,對於她,像對於那些喜歡在夜晚出來活動的飛禽走獸一樣。炎夏的夜晚,她像螢火蟲兒一樣四處飄蕩著,難以抑止那時時騰起的幻想和衝動。她拖著沉醉的身子在村莊的圍牆外面、在離村很遠的沙崗上的叢林裡徘徊著。 在夜裡,她的膽子變得很大,常常有到沙崗上來覓食的狐狸,在她身邊跑過,常常有小蟲子撲到她的臉上,爬到她的身上,她還是很喜歡地坐在那裡,叫涼風吹撫著,叫身子下面的熱沙熨帖著。在冬天,狂暴的風,鼓舞著她的奔流的感情,雪片飄落在她的臉上,就像是飄落在燒熱燒紅的鐵片上。 每天,她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才回到家裡去。她熟練敏捷地繞過圍牆,跳過籬笆,使門窗沒有一點兒響動,不驚動家裡任何人,回到自己炕上。天明了,她很早就起來,精神飽滿地去抱柴做飯,不誤工作。她的青春是無限的,拋費著這樣寶貴的年華,她在危險的崖岸上回蕩著。 而且,她的才能是多方面的,誰都相信,如果是種植在適當的土壤裡,她可以結下豐盛的果實。不管多麼複雜的花布,多麼新鮮的鞋樣,她從來一看就會,織做起來又快又好。她的聰明,像春天的薄冰,薄薄的窗紙,一指點就透。高興的時候,她到菜園裡生產,澆起園來,可以和最壯實的小夥子競賽,一個早晨把井水澆幹。她可以擔八十斤的豆角兒走出十裡去上市。在這個時候,連村裡一些老年人,都稱讚她,希望有一種力量,能把她引納到人生的正軌上來。 今年,村裡宣傳婚姻法的時候,這女孩子忽然積極起來。她自動地到會,請人讀報給她聽,正正經經地沉默著,思想著。在那些文件上說明:女人和男人是平等的,她們已經做了很多工作,將來還會對國家有更大更多的貢獻。但後來聽到有些人,想把問題引到檢查村裡的男女關係,她就退了出來,恢復了自己的放蕩的生活方式。因此,副村長向青年們提議,把那位高級幹部帶到黎大傻的家裡。 這一天,她的母親來了。這是一位到了五十多歲年紀還在熱心打扮的女人。可以看出在探看女兒的這次行動上,她曾經在頭面上做了很細緻的準備。她見到小滿兒,就說: 滿兒,你男人快回來了,你婆婆找到咱家去,眼下就過年,你該到人家那裡去住些時候了。 我不去。小滿兒說,婚姻是你和姐姐包辦的,你們應該包辦到底,男人既然要回來,你們就快拾掇拾掇上車走吧。 你他媽的說的這是什麼話?母親說,你在這村裡瘋跑,人家有閒話哩! 既是閒話,小滿兒坐在炕沿上低著頭整理著鞋襪說,我管它幹什麼,叫他們吃了飯沒事,瞎嚼去吧! 名聲不好聽哩,母親拍著巴掌,我的小祖宗。 名聲不好聽,小滿兒跳下炕來對著鏡子梳理著頭髮,直眉立眼地說,也不是從我開始,是你們留給我的好榜樣呀! 她這樣和母親衝突,使得姐姐也不高興,姐姐說: 小滿兒,你不要胡說八道,誰給你留下的榜樣?你夠得上當我的徒弟嗎?看你和小六兒,戀了一冬天,連條新棉褲也穿不上,還有臉強嘴哩! 你先去掙一條來給我穿吧!小滿兒打整好,一摔門簾出去了。 她一個人走到她姐姐家的菜園子裡,這個菜園子緊靠村西的大沙崗,因為黎大傻一家人懶惰,年久失修,那沙崗已經侵佔了菜園的一半,園子裡有一棵小桃樹,也叫流沙壓得彎彎地倒在地上。小滿兒用手刨了刨沙土,叫小桃樹直起腰來,然後找了些乾草,把樹身包裹起來。她在沙崗的避風處坐了下來,有一隻大公雞在沙崗上高聲啼叫,乾枯的白楊葉子,落到她的懷裡。她忽然覺得很難過,一個人掩著臉,啼哭起來。在這一時刻,她瞭解自己,可憐自己,也痛恨自己。她明白自己的身世:她是沒有親人的,她是要自己走路的。過去的路,是走錯了吧?她開始回味著人們對她的批評和勸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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