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孫犁 > 鐵木前傳 | 上頁 下頁
十三


  黎老東一個人呆呆地坐在院裡一截木頭上。當傅老剛決絕地推車出門的時候,他心裡也曾經想:這樣的交情,斷絕了也好。你曬不了我黎老東的幹兒,剩下的活,我會找別人來幫助,天下又不是只有一個鐵匠。他拿起斧頭來,氣憤地錘擊著車尾板上的大釘。但是,當他漸漸平靜下來,聽到只有他的斧頭聲音,在空曠的院落裡迴響,失去了親切的鋼鐵的伴奏的時候,他忽然不能工作了,把斧頭放在一邊,坐了下來。

  他想,同傅老剛的交情,不是一年二年建立起來的,而且經過多次患難的考驗。他用手撫摸著左邊這一隻腳。有一年,他同傅老剛給一家做活,他心情不好,一時失手,這只腳被錛砍傷了。那時離家在外,舉目無親,手裡沒有多少錢。在自己養傷的幾個月的時間裡,是傅老剛請醫生,花藥錢,背出背進,給水給飯。當然,這也報答過他了。同一年夏天,傅老剛被熱鐵燙傷,自己曾經服侍了他。

  他難過的是,究竟為了什麼,傅老剛這樣決絕?是他看我過得好些了,心裡嫉恨?但想來想去,傅老剛從來也不是這樣的人。是我變得嫌貧愛富,慢待了多年的朋友?他回憶著在這一段日子裡,自己的言談舉動,他的痛苦就被慚愧的心情攪擾,變得更加沉重了。

  這時六兒走了進來。黎老東抬頭望著自己的兒子,在兒子的身上臉上,只能看見一層不成材的灰敗的氣象。他一時想到:自己這二年,一心要打車,要蓋房,得罪親友,都為的是他!而這個孩子,只知道自己玩樂,從來也沒有想想當父親的心情。

  做熟飯了,爹?六兒站在窗臺下太陽地裡,懶洋洋地問。

  做熟了,就等你了!老頭兒跳了起來,掄著斧子趕過去。

  六兒眼快,回頭就跑。他剛才在街上又和楊卯兒爭吵了一次,楊卯兒知道了那只雄鴿的死亡,要找黎老東來說理。六兒在門口碰上他,向他作個揖說:

  卯兒哥,咱們的事兒別鬧了。你快去勸勸我爹,他要打死我哩。

  楊卯兒生來經不住別人半點奉承,一句好話。倉促之間,他把這個委託應承下來,他快步向前,在梢門洞裡,舉起胳膊攔住了黎老東:

  看在侄兒面上。楊卯兒說,回家去,有話慢慢說。

  他把黎老東推進院裡,給他找了一個坐物,又遞給他一支香煙,自己蹲在一邊,慢慢勸說著:

  快把車裝制起來,別錯過這個冬季,正是好賺錢的時候啊!你看見黎七兒了,一趟定州就是幾十萬,除去人吃馬喂,三趟就可以蓋座大磚房。老東叔,西村有座磚房要賣,價錢公道,你倒是有意思沒有?

  沒有意思。黎老東說,我的心涼了。

  誰家的老人也是這樣。楊卯兒說,最恨小人兒不爭氣。我爹活著時,你們交情好,是知道的,管我管得多麼緊?在我身上費了多大力?我當然不能說給他老人家掙來了多少光榮,平心而論,一輩子也沒有給他老人家丟過什麼臉面呀!咱是個正直人,從小兒走南闖北,打抱不平,為朋友兩肋插刀,花錢從不分你我。到老來沒落下什麼,不是我不能幹,是命裡窮苦。六兒兄弟,我看不錯,為人聰明懂事,就是荒唐點兒,這也是年輕人必經之路,你快把車打整起來,交給他,一有正經事兒,他也就不胡跑了,你說是不是?

  黎老東的氣漸漸消了,楊卯兒又把他引到原來的思路上。這時四兒回來了,他一聲不言語,到屋裡給牲口篩了兩底兒草,手裡提著一件什麼東西,叫棉袍掩蓋著,躲躲閃閃地又要出去。

  你手裡提的什麼?黎老東問。

  一把破鐵鍬。四兒只好站住,把東西亮出來。

  哪裡來的這個,我這些日子到處找爛鐵,你怎麼不言語?黎老東又掛了火。

  這是那年拆日本炮樓,我撿來的,因為沒有用,就扔在一邊了。四兒說,現在上級號召打井,我想去修理修理它。

  他媽的,整個兒的六國反叛!黎老東說著站起來,從哪裡拿的,還給我放回哪裡去。上級號召打井,我號召打車!人家不給我幹了,你快去做飯,吃飽了幫我上釘子!

  楊卯兒又趕過來勸解,四兒只好先去抱柴做飯,再慢慢想法把鐵鍬運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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