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孫犁 > 鐵木前傳 | 上頁 下頁


  這一年冬天,六兒和村裡的一家懶人,合夥賣牛肉包子。每天晚上,他背著一個小木櫃子,在大街上來回遊逛。

  牛肉包兒呀!好熱的牛肉包兒呀!

  一直到深夜。

  包子房設在村西頭黎大傻家。黎大傻的老婆,原是縣城東關一戶包娼窩賭不務正業的人家的長女。這女人長得既醜且怪,右腳往裡勾著,黑麻臉,左眼從小瞎了,有一大塊蘿蔔花向外冒突著。她的性情很是刁潑。在新社會裡,也長期改造不好,又非常好吃,為了滿足她那饞嘴,她會想出一些奇奇怪怪別人絕想不到的辦法。

  黎大傻行什麼事,也是要看著女人的眼色,聽著女人的鼻息的。抗日戰爭以後,經過幾次社會運動,他們每次都把分得的一些東西潑撒了。過程是:把分得的土地和一些粗糧變賣了,換回麥子賣麵條兒,結果,一家人把本兒利兒全吃進肚裡去。

  今年和六兒賣包子,就是和麵擀皮兒這些極為輕微的工作,黎大傻的老婆也是不願意擔負的。她不久就從娘家接了一個妹妹來,名義上是幫忙做活,她的實際目的在哪裡,誰也猜得著。

  這位妹妹,外表和姐姐長得非常不同,人們傳說,這孩子原是那些年,從別人家領來的,和她的姐姐,並非一母所生。

  她今年十九歲了,小名叫滿兒。已經結了婚,丈夫長年在外面。小滿兒一年比一年出脫得好看,走動起來,真像招展的花枝,滿城關沒有一個人不認識她,大家公認她是這一帶地方的人尖兒。

  剛到姐姐家,小滿兒表現得很安靜。她不常出門兒,每天,姐姐出去串門兒,她就盤腿臥腳地坐在炕上剁餡兒,包包子,連頭也不輕易抬起。黎大傻在地下來往,裝著籠屜,兼在灶上燒火。六兒沒事做,放一條板凳在炕沿兒下面,呆呆地望著她抽香煙。等到天黑,姐姐回來,小滿兒問做什麼吃,姐姐照例是說得很乾脆的:還做什麼吃?熬點米湯兒,就包子吃!

  六兒不用回家,就在一塊兒吃吧?小滿兒問。

  那還用你說嗎?姐姐笑著,人家是咱們的大東家哩,要好好照應!

  現在,六兒就黑夜白日地在這一家鬼混。

  漸漸,小滿兒就不能安靜地坐在炕上了。她每天要抽空兒到門口兒站一站。自從她搬到姐姐家,不知道是誰傳播的消息,那些賣煙脂粉兒香胰子的小販,也都跟蹤到這村裡來了。他們像上市一樣,常常把三副幾副的擔子放在她姐姐家的門口,如果小滿兒還沒有出來,他們就用力搖動那小貨郎鼓兒,用繁亂的、挑逗的節奏把她招引出來。

  以後,小滿兒又藉口占碾子借磨,到大街上去。

  每逢小滿兒到街上來推碾,就會在這小小的村莊裡引起一場動亂。當她還沒有得到推碾的機會,只是放下一把笤帚在碾子旁邊占著,自己一徑回家去了,就有一些青年人趕到碾子附近來了。青年人越聚越多,常常使得那正在推碾的人家,感到非常的奇怪。

  後來,碾子空下了,就有青年自動去給她報信。過了一會兒,小滿兒從她姐姐家的胡同裡轉出來,青年們的眼睛就一齊轉向她那裡。青年們的眼神是多種多樣的,有的勇敢些,有的怯弱些,然而都被內心的熱情和狂想激動著,就像無數的接連爆發的一片火焰。

  小滿兒頭上頂著一大大笸籮,一隻手伸上去扶住邊緣,旁若無人地向這裡走來。她的新做的時興的花襖,被風吹折起前襟,露出鮮紅的裡兒;她的肥大的像兩口大鐘似的棉褲角,有節奏地相互磨擦著。她的繡花鞋,平整地在地下邁動,像留不下腳印似的那樣輕鬆。

  她那空著的一隻手,扮演舞蹈似的前後擺動著,柔嫩得像粉面兒捏成。她的臉微微紅漲,為了不顯出氣喘,她把兩片紅潤的嘴唇緊閉著,把脖子裡的紐扣兒也預先解開了。

  她通過這條長長的大街,就像一位凱旋的將軍,正在通過需要他檢閱的部隊。青年們,有的後退了幾步,有的上到牆根高坡上,去瞻仰她的丰姿。

  小滿兒來到石碾旁邊,一轉身,把大笸籮放在了地下。然後,她掠了掠齊肩的油黑的頭髮,向青年們掃射了一眼。

  她是來碾米。她把穀子鋪在碾盤上,等候著她的姐姐。她姐姐叫什麼事耽擱住了,一直沒有來,她就一個人推動了石碾。

  她心裡明白,不會沒有人來幫她的忙。但是今天,青年們都在觀望著,做著各種醜態,甚至互相推擠,卻誰也沒有勇氣上前。

  每當小滿兒推著碾子轉到街道旁邊,她就轉身向村西頭望望,看看六兒來了沒有。她很希望六兒在這個時候來,他比這些孱頭們懂事,會跑著過來幫她的忙。

  可是,六兒也好像忘記了和她約好的這回事兒似的,一直沒影兒。她實在推不動了,又不願意在這些青年人面前示弱,她裝作碾得了頭合,突地停下來往回折掃著,轉身抓起了簸箕。

  怕還不行吧!這時站在最前邊的一個青年叫大壯的,開了口。

  這個名叫大壯而實際上非常膽小的青年,是耐不住這種沉寂的場面,又實在心痛對方,才鼓足勇氣去抓起了那根閑著的推碾棍。他這種異乎尋常的舉動,使得全體青年吃了一驚,連平日向他開玩笑的習慣都忘記了。但是,忽然從街東頭傳來一聲喊叫,這一聲喊叫,就像在冬天的夜晚,有黃鼬來拉雞,孤處的女主人從夢中驚醒,喊叫出來的那種聲音一樣淩厲嚇人。

  這是大壯的媳婦。大壯早婚,她比丈夫足足大八歲。她熬過很長的一段歲月,自從大壯漸漸懂得事理,她就越發愛他,並且越發管教得嚴格了。大壯平日很怕她,他怕她就像怕自己的姐姐,甚至像怕自己的母親一樣。因為,在多年的印象裡,她不只照顧了他的飲食起居,而且也教導著他的言語行動。但是大壯從來也沒想到,在他偶爾同別的女人在一起的時候,會引起自己的女人這樣大的憤怒。他扶著碾棍,呆呆地望著自己的女人。

  你這個不要臉的東西!大壯的女人急急走過來說,快做晚飯了,你不去擔水,跑到這裡來幹什麼?

  唔?在眾人面前,在女人的盛怒之下,大壯不知道怎樣回答才好。

  你是啞巴,是聾子?大壯女人的聲音更嚴厲了,我問你跑到這裡來幹什麼?你年下就十八歲了,不學正經!

  他還小哩,原諒他這一次吧!青年們在一邊打哈哈。

  他還小?大壯的女人最不喜歡別人說她的丈夫年紀小,什麼才叫大人?你們小嗎?吃屎的孩子,也幹不出這樣沒出息的事兒來!你們是一群狗,有一隻小母狗兒,在街上夾著尾巴一溜達,就把你們都引出來了!就把你們的脖子勾引得硬了,就把你們的眼睛勾引得直了!我在那邊瞧了老半天,看看你們那下流樣子!你們自己不覺?快到井臺上,弄點兒水來照照吧!

  她這種不分敵友,一律混雜的教訓,引起了青年們的極度不滿,但是沒有人願意在這個時候和她衝突。他們用眼睛、用咳嗽鼓勵大壯,很希望大壯就手抽出那根大推碾棍來。但是大壯連絲毫反抗的意思也沒有,他甚至移動腳步,要想回家去了。

  青年們注視著小滿兒,小滿兒簸著米糠,臉漲的像塊紅布。這女孩子,過去在多少男人面前,也是號稱難惹的,但是今天遇到這樣的場面,她低著頭,連一句話也沒講。

  鬥爭總是要展開的,她的姐姐已經在西街口那裡出現。她之奔赴這裡來,就像搶救水火一樣迫切。因為肥胖,因為她的一隻腳有點毛病,特別因為她的視力不能集中,她那奔跑的姿式,就像足球場上,帶著球奮勇突擊的前鋒一樣:一時佝僂著上身,一時彎架著胳膊,一時左右腳交攀著,一時在地下滾動著。

  你說誰是小母狗?她離大壯的女人還有十碼遠,就發出了戰鬥的檄文。

  誰自認,我就說的是誰!大壯的女人挺著身子說。

  我的妹妹是黃花少女!黎大傻的女人說,她的屁股也比你的臉乾淨!你管教你的小女婿行,欺侮我的親戚就辦不到!

  她跑到石碾那裡抽出一根棍,但是叫小滿兒給攔住了。

  你怎麼變得這樣老好子?她吆喝著妹妹,叫你把我的人都丟淨了!

  她舉著大棍,奔向大壯媳婦,大壯媳婦以逸待勞,接住棍頭,往懷裡一帶,黎大傻的老婆就來了個嘴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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