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孫犁 > 鐵木前傳 | 上頁 下頁


  黎老東目前也顧不上管教他,老人正在為新興的家業操心。新近他把那匹老灰驢換成了一匹紅馬。這匹馬雖然口齒老一些,但蹄腿毛色都很好,架上那輛分來的破車,實在顯得不調和。老人四處去觀看,買回幾棵榆樹槐樹,想自己打一輛大車。黎老東打的大車是遠近知名的,一輩子給人家打了無數的車,現在年老了,也給孩子們打一輛吧,他的心情是十分愉快的。在轉遊著買樹的時候,他還得到一棵小檀木樹的秧子,做木匠的最喜愛這種樹,他把它栽到自己的窗臺下,小心養護著,作為自己新的生活開始的標誌。院裡養了一群雞,豬圈裡新買來兩個豬崽兒。

  他叫老四和他解樹,在院子裡,被解的樹木斜豎起來,像一架高射炮。老人登在上面,俯身向下,老四坐在地下,仰身向上,按著墨線拉那大鋸,一推一送。老人總是埋怨老四笨,不是說他走了線,就是說他不會送鋸。老四建議叫六兒來拉鋸,老人又不肯。老四說他有偏心,父子兩個爭吵起來,老人甚至舉起錛斧,繞院子追趕。

  老四最不喜歡人家說他笨。他從抗日戰爭以來,學習很努力,每天看書看報上夜校,積極參加村裡的青年工作,他覺得在家庭裡,他比父親和六兒都進步得多,懂事得多。

  吵過架,老人又不甘寂寞,說:

  我像你這個年紀,早就出師了。我的手藝,不用說在這一縣,就是在關外,在哈爾濱,那裡有日本木匠,也有俄國木匠,我也沒叫人比下去過。阿拉索,有錢的蘇聯人總是這樣對我說。

  那時他們不是蘇聯人,那時他們是白俄。老四說。

  縣城南關福聚東銀號的大客廳的隔扇,是我做的。那些年,每逢十月廟會,遠從雲南廣西來的大藥商,也特別稱讚那花兒刻得好。老人越說越高興,這字號是蔔家的買賣,老東家和我很合適。

  卜家不是叫貧農團鬥倒了嗎?老四說,你這話只能在家裡說,在外邊說,人家會說你和地主有拉攏。

  南關西後街崔家的轎車,也是我打的。老人說,那車只有老太太出門才肯用。

  那也是大地主。老四說,那輛車早分給貧農,裝大糞用了。

  老人把鋸用力往下一送,差一點沒把老四頂個後仰。

  大車的木工程序越是接近完成的時候,黎老東越是懷念他那老朋友傅老剛,因為還要有段鐵工程序,大車才能製造成功。附近當然也有其他的鐵匠,但是這些人的手藝,都不中黎老東的意。過去,他是常常和傅老剛合打一輛大車的。而他們合打的大車,據說一上道,格登格登一響,人們離很遠,就能判斷出這是黎老東砍的軸、挑的鍵,傅老剛掛的車瓦。他很希望老朋友能來幫他把這一輛車成全好,成為他們多年合作中的代表作品,象徵他們終身不變的深厚友誼。現在家裡又有吃有喝,他想給傅老剛捎上個信兒,叫他帶女兒來。孩子們的年歲也到了,憑眼下這日子光景,再求婚也就理直氣壯了。

  可是,聽說那邊還在打仗,信兒也不好捎。

  想起兒女的婚姻,黎老東就想起住宅的問題,現在住的這個破院,雖說村裡已經固定給他,要是兒子們結婚,還是很不夠住的。當父親的趕上這個年月,還不能替孩子們安排下幾間住處,也感覺於心有愧似的。今年一個麥季,一個秋季,收成都很好。他想把糧食合起來,換處宅院。原先,他是想多買幾畝田地的,聽人說,這年頭田地總不牢靠,宅院到什麼社會,終歸是自己的,他就下了決心買宅子。

  關於買宅子,老四提議要和軍隊上的哥哥商量一下,黎老東說:不用。他是革命幹部,不同意我們置家業過活。

  他托了村裡的說合人,替他物色宅院。很快,說合人就來告訴他,後街二寡婦那宅子要賣。這所宅子包括三間土甓抹灰北房,木架門窗都還很堅固,院子很大,以後可以蓋三合房,現在就有一個大梢門甬兒。價格不貴,十石麥子。另外,這所宅院距離黎老東現在住的地方很近,以後來往也方便。

  黎老東想了想,很中意這宅子,就要下定錢。但是老寡婦有一個附帶條件,要賣養老騰宅,就是說要等她死了,新主人才能搬進來。對於這一點,黎老東有些猶豫,誰知道老寡婦哪年死哩,看來她還很健康。不久,說合人又來說,老寡婦有個侄兒要爭這宅院,出十二石麥。黎老東一聽著了急,下了定錢,還和老寡婦那個侄兒鬧了一場糾紛,經過村裡調解,黎老東是軍烈屬,才得買到了手。

  買了宅子,黎老東操心的事情可就多了。他隔幾天就要到那宅子裡轉轉,看見院子裡跑著一群別人家的雞,他就轟出去;看見牆頭又叫孩子們蹬倒了,他就壘起來;看見房牆上的泥皮掉了,就和泥抹上。他關心宅院的每一個細小部分,而老寡婦好像什麼也不管,在東間屋裡炕上喘嗽著。

  冬天,黎老東想叫老四到這北屋西間來住,捎帶餵牲口,馬槽就安在外間。他和老寡婦商量,老寡婦不同意,說馬會把糞拉到她做飯的鍋裡。因為這個爭吵起來,老寡婦一生氣,收拾東西,到女兒家住去了,聲言是黎老東把她逼走,在村裡影響很不好。在軍隊裡的兒子,不知怎麼也知道了,來信批評了父親。

  黎老東為這件事也懊悔了好幾天,覺得是找了麻煩。但是既然買了,就搬來住吧,選擇了一個日子,他和六兒、四兒搬進了這一所新居。人們還要他請酒,他也只好應酬了一下。

  夜裡,六兒很晚才回來,黎老東一直沒睡著,在等著他。

  我為什麼買這個冤孽?黎老東說,不就是為了你?

  嗯。六兒把頭蒙在被窠裡,新房子怎麼這樣冷呀?

  你要學點好。黎老東又規誡著,不要整天瞎跑。

  而六兒已經呼呼入睡了,鼾聲是那樣勻稱和舒心,老人是喜愛聽這種聲音的,年老的人,身邊有個小兒子甜蜜地睡著,是會感到幸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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