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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作品記(五)


  收到《人民文學》一九八一年四月號,上載舒群同志的一篇小說,題名《少年chén女》。當天晚上,我幾乎是一口氣讀完了。這是一篇現實主義的小說,有著特殊的表現技巧。是一篇有生活、有感受、有見解的作品。它的結構嚴緊自然,語言的風格,非常特異。當我閱讀的時候,眼裡有時充滿熱淚,更多的時候,又迸出發自內心的笑聲。

  很多年,不見舒群同志了,有三十幾年了吧。在延安魯藝,我和他相處了一年有餘的時間。那時他代理文學系主任。

  我講《紅樓夢》,舒群同志也去聽了。課畢,他發表了一些意見,其中有些和我不合。我當時青年氣盛,很不以為然。我想,你是系主任,我剛講完,你就發表相反的意見,這豈不把我講的東西否了嗎?我給他提了意見。作為系主任,他包容了,並沒有和我爭論。我常常記起這一件事,並不是說舒群同志做得不對,而是我做得不對。學術問題,怎麼能一人說了算數,多幾種意見,互相商討,豈不更好?青年時意氣之爭,常常使我在後來懊悔不已。在延安窯洞裡,我還和別的同志,發生過更嚴重的爭吵。但是,這一切,絲毫也沒有影響同志間的感情。離別以後,反因此增加很多懷念之情,想起當時人與人之間的關係,覺得很值得珍惜。

  那時,大家都在年少,為了抗日這個大目標,告別家人,離鄉背井,在根據地,共同過著艱難的戰鬥生活。任何爭吵,都是一時激動,衝口而出,並沒有任何私心雜念或不可告人的成分在內。非同十年動亂之期,有人為了一點點私人利益,大賣人頭,甚至平白無故地傷害別人的身家性命。當然,革命方興,人心向上之時,也不會有使這種人真相大白的機會。我想,對於這種人,一旦察看清楚,不分年齡、性別、出身,最好是對他採取敬而遠之或畏而避之的態度。這也沒有別的意思,不過仍是弱者暫時自全的一種辦法,就像童年時在荒野裡走路防避蟲咬蛇傷一樣。

  有了這種體驗,我就更懷念一些舊誼。在魯藝時期,舒群同志照顧我,曾勸我搬進院內一間很大的磚石窯洞,我因為不願和別人同住沒有搬。我住的是山上一間小土窯,我在窯頂上種南瓜,破壞了走水溝,結果大雨沖刷,前沿塌落,險些把我封閉在裡面。系裡夥養著幾隻雞,後來舒群同志決定分給個人養。我剛從敵後來,遊擊習氣很重,不習慣這種婆婆媽媽的事,雞分到手,就抱到美術系,送給了正要結婚的閻素同志,以加強他蜜月期的營養。想起這些,也是說明,舒群同志當時既是一系之主,也算是個文藝官兒,有時就得任勞任怨,並做些別人不願做的事務工作。

  他是三十年代初期,中國文壇新興起的東北作家之一。家鄉淪亡,流落關內,發表了不少有影響的短篇小說。現在我能記憶的是一篇小說的結尾:一個女遊擊戰士,從馬上跳下,褲腳流出血來,同夥大驚,一問才知道並不是負了傷,而是她的經期到了。當時我讀了,覺得很新奇。為什麼這樣結尾呢?現在看來,這或者是舒群同志的偏愛,也或者是現在有些人追慕的一種弗洛伊德的意識手法吧?

  說來慚愧,近年來因為身體不好,視力不佳,自己又不寫這種體裁,我很少看小說。但知道這幾年短篇小說的成績,是很不錯的。收到刊物,有時翻著看看插圖,見到男女相依相偎的場面多了,女身裸露突出的部分多了。有些畫面,驚險奇怪,或人頭倒置,或刀劍亂飛,或飛天抱月,或潛海求珠。也常常感歎,時代到底不同了。與「四人幫」時代的假道學相比,形象場面大不一樣了。但要說這都是新的東西,美的追求,心中又並不以為然。仍有不少變形的、狂想的、非現實的東西。有時也翻翻評論。

  有些文章,吹捧的調子越來越高,今天一個探索,明天一個突破。又是里程碑,又是時代英雄的典型。反復高歌,年復一年。仔細算算,如果每唱屬實,則我們探索到的東西,突破的點,已經不計其數。但細觀成果,好像又不是那麼回事。這些評論家,也許早已忘記自己歌唱的遍數了。因此使我想到:最靠不住的,是有些評論家加給作家的封誥和桂冠,有時近於江湖相面,只能取個臨時吉利。歷史將按照它的規律,取捨作品。

  有時也找來被稱做探索的作品讀一讀,以為既是探索,就應該是過去沒有的東西。但看過以後,並不新鮮,不僅古今中外,早已有之,而且並沒有任何進展之處,只是抄襲了一些別人身上脫落的皮毛。有些愛情的描寫,雖是竭力繪聲繪形,實在沒有什麼美的新意在其中,有時反以肉麻當有趣。

  類似這些作品,出現在三十年代,人皆以為下等,作者亦自知收斂,不敢登大雅之堂,今天卻被認為新的探索,崛起之作,真叫人百思不得其解。

  文學作品,成功與否,有無力量,不在你描寫了什麼事物,而在你感受到了什麼事物,認識理解了什麼事物。所以,當我讀到舒群這篇小說,就感到與眾不同,是一篇腳踏實地的作品。

  他寫的並不是什麼所謂重大的題材,也不是奇特的驚人案件,也不是邊疆風光,異國情調。他所寫的,簡直可以說是到處可以見到的生活,是宿舍見聞,是身邊瑣事,是就地取材。但以他對這一生活的細密觀察,充分認識,深刻感受,就孕育了當代生活中的一個重大主題,一個震撼人心的故事,一個大量存在,而亟需解決的社會問題。

  小說用了日記體的形式。問題不在於用什麼形式,而在於形式能否為要表現的生活服務,能否與作品的生活內容水乳交融,互相生髮。

  這篇小說的結構是很緊嚴的,進展得合情合理,非常自然。

  近些年來,有些評論家大談小說的情節與細節,有很多脫離實踐,不著邊際,成為一種煩瑣哲學。對創作不會有利,只會有害。

  作品主要的基礎,是現實生活和作家對生活的感受和認識。如果作者並沒有這種生活經歷,或有所經歷而沒有感受,或雖有感受而沒有真正理解,他是不會構思與組織能以表現此種生活的情節或細節的。強加情節於並不理解的生活之上,將絲毫無補於生活的表現,反而使生活呈現枯萎甚至虛假。情節,是生活之流激起的層層波浪,它是從有豐富生活基礎並對它有正確理解的作家筆下,自然流露出來的。

  日記從陽曆元旦開始。最初所寫,不過是添買一輛自行車的家庭瑣事。從細小家務中,引出這一家庭不幸遭遇,為整個故事,打好了逐步建設的根基。第二節展示了新建住宅區的風景畫,其目的在於引出那一群戴雪白口罩和褪色頭巾的女孩子們。第三節,借第一人稱的老人晨起打拳之機,進一步描寫了作為女主角的女孩子,並與老人家庭聯繫起來。第四節,寫老人與女孩子的生活聯結。第五節寫女孩子的心靈忌諱。第六節寫「不虞之隙」,即女孩子所受新的刺激。第七節寫悲劇的高潮。第八節寫轉機並感想。

  故事進展得很自然,簡直看不到人為的痕跡。作家所寫,看來不過是宿舍大樓的上下左右,裡裡外外,而筆墨所渲染到的,卻是一個時代的心靈,一個時代的創傷,一個時代的困苦和掙扎,一個時代的鬥爭與希望。而且是經過老少兩代人的心,用兩代人的脈搏跳動,兩代人的眼淚和歎息來表現的。

  人為的創傷,確使我們原來健康、活潑、美麗的民族,大病了一場。謝天謝地,醫治還算及時,我們很快就會復原的。

  但經歷的一場噩夢,痛苦的記憶,是不容易消失的。這也算是傷痕文學吧,但讀後並不使人悲觀,而是充滿希望的,並使人有所覺悟和警惕。

  作家在小說語言上的嘗試,引起我很大的興趣。他的語言,採取了長段排比,上下駢偶,新舊詞匯並用,有時寓莊于諧,有時寓諧于莊,聲東擊西,真假相伴,抑揚頓挫,變化無窮的手法。這種手法,兼併中西,熔冶今古,形成了一種富有生活內容和奇妙思路,感染力很強的語言藝術。這是作家研究吸取了外國古典文學語言,特別是中國的詞賦、小說、話本,以及民間演唱材料的結果。當然,這種運用,並不是每一處都那麼自然,有時也顯得堆砌、生硬或晦暗,有個別用詞顯得輕佻。

  很久不讀如此功力深厚的小說了,寫一些讀後感想,並志對作者的懷念之情。

  1981年4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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