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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臘月·正月》


  ——致蘇予同志

  蘇予同志:

  收到惠寄的今年第四期的《十月》,我開卷就讀了賈平凹同志的小說《臘月·正月》。

  過去,我讀過他幾篇小說,印象是故事總有些離奇,好像在追求什麼技巧,有編織雕琢的痕跡。讀起來,我的興趣不是那麼高漲的。但因為熟識了又覺得讀他的小說少,是個遺憾。

  這一篇,讀起來很有興味,我可以說是手不釋卷認真地讀過了。

  我感到:他在嘗試了一些西洋「技巧」和現代「手法」之後,轉移到了中國新文學的現實主義道路上來。這位作家,一踏上這條從現實生活著眼,從現實生活取材的道路,他的才華就如魚得水似的,表現了極其潑剌的聲勢,極其閃耀的光芒。

  現在有人在懷疑這條道路,他們的理由是:既然生活要現代化,文學藝術必然也隨之需要現代化。他們把生活上的現代化變革,與文學藝術的創作方法等同起來,把日用消費同藝術創造等同起來,實際上是貶低了作家對現實生活的職責,同時也貶低了人民對文學藝術的要求和趣味。

  現實主義,主要是從現實生活取得創作素材,而在取得素材的同時,作家也就獲得了現實主義的藝術手段。這種創作,自然會體現當前人民群眾的願望和要求,體現政治的實施和力量。過去,我們常常把政治和藝術分成兩個標準來衡量一部作品,其結果只能導致作品的概念化,導致作家的虛偽粉飾,于政治於藝術,都是不利的。

  我們提倡現實主義,最大一個好處,是能使我們的作家,著眼于生活,把全部注意力放在觀察、思考、表現自己周圍的人和事,避免閉門造車,胡編亂造。

  凡是對現實生活,有充分的觀察和認真的思考的作家,他就不必過分著意於創作的技巧和故事的編造。生活本身會給他提供適當的情節,故事的進程,他就不必去追求什麼奇奇怪怪的形式。試想:如果藝術形式,不是從現實生活中提煉出來的,而是從外國小說中學來的,它豈不與現實生活格格不入,而不能為讀者所理解?提倡現實主義,提倡生活積累,還可以避免抄襲、套用、生吞活剝等等弊端。

  現在抄襲之風甚盛,這不能只責怪作家,理論上的混亂,是非不清,也是重要原因。青年人不知文學事業之艱難,有時不知天高地厚,不知深淺利害。寫出一些東西,大家鼓掌叫好,約稿的盈庭滿座,並有的誘以高利,以及種種生活待遇上的方便。青年人並非入定圓寂之徒,不能沒有一絲塵念,可是他又沒有那麼多生活本錢,想多生產一些,腹內已經空空,於是,找出幾本外國流行小說翻翻,看看能否引起一些靈感。當初可能也是為了借鑒,後來發展為把外國小說的情節,洋為中用或古為今用,稍加變通,自成篇章,再加一些當前需要的改革、創業、開拓等等形象、故事或人物對話的標簽,成為自己的創作。編者不察,發表於頭條地位;論者不察,以為時代又出天才;委員不察,遂使得獎或名列前茅,赫登紅榜。不被揭發則已,一被指破,實在令人啼笑皆非。當然,無論是編輯、委員,誰也不可能無書不讀,讀過又永久不忘。而抄襲者又不去抄紅樓水滸,家喻戶曉之作。一時失察,也是情有可原的。不過評論家寫文章,則要仔細一些,遇有懷疑之處,應該找書來查一查。不應文過飾非極力把這些現象掩蓋起來,或引經據典,稱之為影響,稱之為套用,並有人把魯迅的主要小說創作,都在外國名家作品中找到了樣板。好像「五四」以來,我國新文學作家,披荊斬棘嘔心瀝血寫出來的東西,都是在外國人的影響下產生出來的,我們竟沒有了自己的文學創作。這真是駭人聽聞的新理論!

  其實在文學事業上,影響、套用和抄襲完全是兩回事,有鮮明的界限。正像偷竊與贈與、撿拾與白拿有鮮明界限一樣。

  三歲小孩都能分辨清楚,豈容故意混淆?這樣做對青年人的創作會有什麼益處呢?

  理論上的混亂,會導致文學現象的混亂,近年所見,不只一端。

  又如庸俗、低級的色情小說、武俠小說,在舊社會是不能登大雅之堂的,連大報也上不去。現在卻成為熱門,不只進入大報、大刊物,而且進入大出版社,爭相標榜,以謀多利,降低讀者水平,影響青年心志,較之多賺幾個錢,究竟是何輕何重呢?

  當然,現在的色情與武俠,都有新的裝扮,以符合時代的樣式。但與舊作品相比,實在沒有什麼社會意義社會效果上的大區分。古時有小說誨淫誨盜之說,並非只是道學家的坐井觀天之見,弄不好,小說確也能發生這種壞作用。

  賈平凹的這篇小說,沒有色情的成分,也沒有武俠的成分。從現實生活取材,寫的是家常事,平凡的農民。卻也能引人入勝,趣味橫生,發人深思,有時代和社會的深刻意義。

  這證明,新的文學還是應該與新的現實生活相結合。至於能否寫得好,寫得成功,就要看作家深入生活的程度,以及對現實主義的掌握如何。

  有人預見,當前生活裡的專業承包,會導致文學創作從內容到形式上的新的趨向。有些作家有先見之明,已經把內容轉移到偵探、武俠、色情刺激上去了,形式也隨之轉化。這種理論,頗可懷疑。為藝術的藝術,自然也可以導致金錢,然而金錢的欲望不能轉化為藝術。人民的生活,無論如何現代化,還是需要現實主義的藝術,也不會喪失判斷力,把庸俗的作品和嚴肅的作品混同起來,甚至顛倒過去。

  賈平凹在這篇小說裡,與現實生活的精采的描繪相適應,還運用了中國傳統白話小說的敘述和對話的方法,流暢自然,充滿活潑生動的內在力量。

  賈平凹是勤奮的好學的,他博覽群書,多方面探索,找出這樣的一條路,我看到以後,高興非常。因此寫信給你,不知你以為如何?

  祝 編安!

  孫犁
  9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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