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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闇室紀年》摘抄(2-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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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四六年,三十三歲。在家住數日,到黃城訪王林。同到縣城,見到縣委書記張根生等。為烈士紀念塔題字並撰寫一碑文,古文形式,甚可笑。以上工作,均系王林拉去所為。 到蠡縣見梁斌,梁任縣委宣傳部長,楊崴為書記,楊志昌為副書記,周剛為組織部長。梁願我在蠡縣下鄉,並定在劉村。劉村朱家有一女名銀花,在縣委組織部工作,後與周剛結婚。她有一妹名錫花,在村任幹部。梁認為她可以照料我。 到冀中區黨委接關係。宣傳部長閻子元系同鄉,同意我在蠡縣下鄉。在招待所遇潘之汀,攜帶愛人和孩子,路經這裡,回山東老家。他系魯藝同人,他的愛人張雲芳是延安有名的美人。潘為人彬彬謙和。 又回家一次。去蠡縣時,芒種送我一程。寒霧塞天,嚴霜結衣,仍是戰時行動情景。到滹沱河釁,始見陽光。 劉村為一大村,先到朱家,見到錫花和她爺爺、父親。錫花十七歲,額上還有胎髮,頗稚嫩。說話很暢快,見的幹部多了。她父親不務正業,但外表很安靜。她爺爺則有些江湖味道,好唱昆曲。 我並沒有住在她家。村北頭有一家地主,本人同女兒早已參加抗日,在外工作。他的女人,也常到外邊住,家裡只留一個長工看門。我住在北屋東間,實際是佔據了這個宅院,那個長工幫我做飯。他叫白旦,四十多歲,盲一目,不斷流淚,他也不斷用手背去擦。看來缺個心眼,其實,人是很精細的。對主人忠心耿耿,認真看守家門。 村長常來看望,這是縣委的關照。錫花也來過幾次,很規矩懂事。附近的女孩子們,也常成群結夥的來玩。現在想起來,我也奇怪,那些年在鄉下的群眾關係,遠非目前可比。 婦救會主任,住在對門,似非正經。她婆婆很勢利眼,最初對我很巴結,日子長了,見我既不干預村裡事務,又從不開會講話,而且走來走去,連輛自行車也沒有,對我就很冷淡了。 在這裡,我寫了《碑》、《鐘》、《藏》幾個短篇小說。 曾將妻和兩個孩子接來同住幾日,白旦甚不耐煩。在送回她們的途中,坐在大車上,天冷,妻把一雙手,插入我棉襖的口袋裡。夕陽照耀,她顯得很幸福。她臉上皮膚,已變得粗糙。戰鬥分割,八年時間,她即將四十歲了。 劉村有集,我買過白鰱魚,白旦給做,味甚佳。 楊循的村子,是隋東,離劉村數裡,我去過他家,他的原配正在炕上紡線。梁斌的村子,叫小梁莊,距離更近,他丈人家就在劉村。有一次,傳說他的原配回娘家來了,人們慫恿我去看,我沒有去。 到河間,因找楊循,住冀中導報社,識王亢之、力麥等。 此前,我在延安寫的幾個短篇,在張家口廣播,晉察冀日報轉載,並加按語。我到冀中後,冀中導報登一短訊,稱我為「名作家」,致使一些人感到「駭人所聞」。當我再去白洋澱,寫了《一別十年同口鎮》、《新安遊記》幾篇短文,因寫錯新安街道等事,土改時,聯繫家庭出身,竟遭批判,定為「客裡空」的典型。消息傳至鄉里,人們不知「客裡空」為何物,不只加深老母對我的掛念,也加重了對家庭的鬥爭。此事之發生,一、在我之率爾操筆,缺乏調查;二、去新安時,未至縣委聯繫。那裡的通訊幹事,出面寫了這篇批判文章,並因此升任冀中導報記者。三、報紙吹噓之「名」,引起人之不平。這是寫文章的人,應該永遠記取的教訓。 我戀熟怕生,到地方好找熟人,在白洋澱即住在劉紀處。 劉過去是新世紀劇社書記,為人好交朋友,對我很熱情,當時在這一帶辦葦席合作社。進城後曾得病,但有機會還是來看我,並稱讚我在白洋澱時的「信手拈來」,使我慚愧。在同口,宿于陳喬家。 六月,在河間。父親病,立增叔來叫我。到家,父親病甚重,說是耩地傍耬,出汗受風。發燒,血尿,血痰。我到安國縣,九地委代請一醫生,也不高明,遂不起。 父親自幼學徒,勤奮謹慎,在安國縣城內一家店鋪工作,直到老年。一生所得,除買地五十畝外,在村北蓋新房一所。 場院設備:牲口棚、草棚、磨棚俱全。為子孫置下產業,死而後已。這是他們這一代人的哲學。另,即供我讀書,願我能考上郵政局,我未能如命,父親對我是很失望的。 父親死後,我才感到我對家庭的責任。過去,我一直像母親說的,是個「大松心」。 我有很多舊觀念。父親死後,還想給他立個碑。寫信請陳肇寫了一篇簡樸的墓誌,其中有「弦歌不斷,卒以成名」等詞句,並同李黑到店子頭石匠家,看了一次石頭。後因土改,遂成泡影。 一九四七年,三十四歲。春,隨吳立人、孟慶山,在安平一帶檢查工作,我是記者。他二人騎馬,我騎一輛破車,像是他們的通訊員。寫短文若干篇,發表于冀中導報副刊「平原」,即《帥府巡禮》等。 夏,隨工作團,在博野縣作土改試點,我在大西章村,住小紅家,其母寡居,其弟名小金。一家人對我甚好。我搬到別人家住時,大娘還常叫小金,給我送些吃食,如烙白麵餅,臘肉炒雞蛋等,小紅給我縫製花緞鋼筆套一個。工作團結束,我對這一家戀戀不捨,又單獨搬回她家住了幾天。大娘似很為難,我即離去,據說,以後大娘曾帶小金到某村找我,並帶了一雙新做的鞋,未遇而返。 進城後,我到安國,曾徒步去博野訪問過一次。不知何故,大娘對我已大非昔比,勉強吃了頓飯,還是我掏錢買的菜。歸來,我寫了一篇「訪舊」,非記實也。農民在運動期間,對工作人員表示熱情,要之不得盡往自己身上拉。工作組一撤,臉色有變,亦不得謂對自己有什麼惡感。後數年,因小金教書,講我寫的課文,寫信來,並寄贈大娘照片。我覆信,並寄小說一冊。自衡感情,已很淡漠,難責他人。不久,「文化大革命」起,與這一家人的聯繫,遂斷。 在此村,識王香菊一家,寫兩篇短文。 當進行試點時,一日下午,我在村外樹林散步,忽見貧農團用騾子拖拉地主,急避開。上級指示:對地主階級,「一打一拉」,意謂政策之靈活性。不知何人,竟作如此解釋。越是「左」的行動,群眾心中雖不願,亦不敢說話反對。只能照搬照抄,蔓延很廣。 與王林騎車南行,我要回家。王說:「現在正土改試點,不知你為什麼還老是回家?」意恐我通風報信。我無此意。我回家是因為家中有老婆孩子,無人照料。 冬,土改會議,氣氛甚左。王林組長,本擬先談孔厥。我以沒有政治經驗,不知此次會議的嚴重性,又急於想知道自己家庭是什麼成份,要求先討論自己,遂陷重圍。有些意見,不能接受,說了些感情用事的話。會議僵持不下,遂被「搬石頭」,靜坐於他室,即隔離也。 會議有期,倉促結束。我分配到饒陽張崗小區,去時遇大風,飛沙撲面,俯身而行。到村,先把頭上長髮剪去,理髮店夫婦很奇怪。時值嚴冬,街道滿是冰雪,集日,我買了一雙大草鞋,每日往返躑躅于張崗大街之上,吃派飯,發動群眾。大概有三個月的樣子。 冀中導報發表批判我的文章。初被歧視,後亦無它。 識王昆於工作組,她系深澤舊家,王曉樓近族。小姐氣重,置身于貧下中農間,每日抱膝坐在房東臺階上,若有所思,很少講話。對我很同情,但沒有表示過。半年後,我回家聽妻說,王昆回深澤時,曾繞道到我家看望,此情可念也。 進城後尚有信。 十數年後,我回故鄉,同立增叔在菜園閒話,他在博野城東村打過油。他說大西章是尹嘉銓的老家,即魯訊《買小學大全記》所記清代文字獄中之迂夫子也。 一九四八年,三十五歲。春,由小區分配到大官亭掌握工作。情節可參看《石猴》、《女保管》等篇,不贅。 麥收時,始得回家。自土地會議後,幹部家庭成份不好者,必須回避。頗以老母妻子為念。到家後,取自用衣物,請貧農團派人監臨,衣物均封於櫃中。 夏季大水。工作組結束,留在張崗寫了幾篇小說。常吃不飽,又寫文章,對身體大有害。 秋,到石家莊參加文藝會議,方紀同行。至束鹿辛集鎮觀京劇,演員為九陣風,系武旦。到石家莊,遇敵機轟炸。一次觀夜戲,突發警報,劇場大亂,我從後臺逸出。有本地同志,路熟,臨危不肯相顧。 在飯館吃腐敗牛肉,患腹瀉。時飯館尚有舊式女招待,不講衛生。 華北文藝會議,參加者寥寥。有人提出我的作品曾受批評,為之不平。我默默。有意識正確的同志說:冀中的批評,也可能有道理。我亦默默。 初識呂劍。 為妻買紅糖半斤,她要在秋後生產。歸途在方紀家吃豆豉撈面,甚佳。 調深縣縣委任宣傳部副部長,區黨委決定,為讓我有機會接觸實際也。書記劉,組織部長穆,公安局長吳,縣長李。 與縣幹部相處甚融洽,此因我一不過問工作,二煙酒不分,三平日說說笑笑。穆部長在臨別時鑒定:知識分子與工農幹部相結合的模範。 與深縣中學諸老師游,康邁千最熟。 在深縣時,經常回家,路經店子頭,看望杜姓表姊。表姊幼失怙恃,養於我家,我自幼得其照料。彼姑頗惡,我到她家,姊仍坐于炕上,手搖紡車不停,一面與我說話。後二年,姊死于難產。 一九四九年,三十六歲。一月,我在深縣接方紀電話,說區黨委叫我到勝芳集合,等候進天津。到河間,與方紀、秦兆陽同騎車至勝芳。 勝芳為津郊大鎮,值冬季,水景不得觀覽。趕集,有舊書。 冀中導報人員,集中于此,準備進城版面。我同方紀準備副刊一版,我寫一短文,談工廠文藝。另於夜間,寫小說《蒿兒梁》一篇。 楊循新婚,攜來夫人賈凡,並介紹一新出城女同志至我處,忘其姓名,請吃葵花子一盤。 進城之日,大隊坐汽車,我與方紀騎自行車,路上,前有三人並行,我們騎車繞過時,背後有槍聲。過一村後,見二人只剩一人,我與方紀搜檢之,無他。此自由行動之害也。 比至城區,地雷尚未排除,一路傷員、死屍,寸步難行。道路又不熟,天黑始找到報社,當晚睡在地板上。 1985年8月24日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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