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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闇室紀年》摘抄(2-2)


  一九三七年,二十四歲。暑假歸家,七七事變起,又值大水,不能返校。(原在同口小學任教)國民黨政權南逃。我將長髮剪去,農民打扮,每日在村北堤上,望茫茫水流,逃難群眾,散勇逃兵。曾想南下,苦無路費,並無頭緒。從同口捎回服裝,在安國父親店鋪,被亂兵搶去。冬季,地方大亂。一夜,村長被獨撅槍打倒於東頭土地廟前。

  一日,忽接同事侯聘之一信,由縣政府轉來。謂彼現任河北遊擊軍政治部主任,叫我去肅寧。我次日束裝赴縣城,見縣政指導員李子壽。他說司令部電話,讓我隨楊隊長隊伍前去。楊隊長系土匪出身,他的隊伍,實不整飭。給我一匹馬,至晚抵肅寧。有令:不准楊隊長的隊伍進城。我只好自己去,被城門崗兵刺刀格拒。經聯繫見到宣傳科劉科長,晚上見到侯。

  次日,侯托呂正操一參謀長,閻姓,帶我到安國縣,乘大卡車。風大,候送我一件舊羊皮軍大衣。

  至安國,見到閻素、陳喬、李之璉等過去朋友,他們都在呂的政治部,有的住在父親店鋪內。父親見我披軍裝,以為已投八路軍,甚為不安。

  隨父親回家,呂之司令部亦移我縣黃城一帶。李之璉、陳喬到家來訪,並作動員。識王林于子文街頭,王曾發表作品於大公報「文藝」,正在子文集上張貼廣告,招收劇團團員。

  編詩集《海燕之歌》(國內外進步詩人作品),後在安平鉛印出版,主持其事者,受到黃敬的批評,認為非當務之急。

  後又在路一主編的《紅星》雜誌上,發表論文:《現實主義文學論》、《戰鬥的文藝形式論》,在《冀中導報》發表《魯迅論》。均屬不看對象,大而無當。然竟以此揚名,路一譽之為「冀中的吉爾波丁」雲。

  一九三八年,二十五歲。春,冀中成立人民武裝自衛會,史立德主任,我任宣傳部長。李之璉介紹,算是正式參加抗日工作。李原介紹我做政權工作,見到了當時在安平籌備冀中行署的仇友文。後又想叫我幫路一工作,我均不願。至高陽等縣組織分會,同行者有任志遠、胡磊。

  八月,冀中于深縣成立抗戰學院,院長楊秀峰,秘書長吳硯農,教導主任陳喬、吳立人、劉禹。我被任為教官,講抗戰文藝及中國近代革命史。為學院作院歌一首。學院辦兩期,年終,敵人佔據主要縣城,學院分散,我帶一流動劇團北去,隨冀中各團體行動。

  大力疏散,我同陳肇又南下,一望肅殺,路無行人,草木皆兵,且行且避。晚至一村,聞陳之二弟在本村教民兵武術,叫門不應,且有多人上房開槍。我二人急推車出村,十分狼狽。

  至一分區,見到趙司令員,並有熟人張孟旭,他給我們一大收音機,讓抄新聞簡報。陳頗負責,每夜深,即開機收抄,而我好京戲,耽誤抄寫,時受彼之責言。

  後,我倆隱蔽在深縣一大村莊地主家,村長為我們做飯,吃得很好。地主的兒子曾諷刺說:「八路軍在前方努力抗日,我們在後方努力碾米。」

  曾冒險回家,敵人掃蕩我村剛剛走,我先在店子頭表姐家稍停留,夜晚到家睡下,又聞槍聲,乃同妻子至一堂伯家躲避。這一夜,本村孫山源被綁出槍斃,孫為前縣教育局長,隨張蔭梧南逃,近又北來活動。

  時,刁之安為我縣特委,刁即前述我至京郊黑龍潭所訪之育德同學。刁深縣人,外祖家為安平,所以認我們為老鄉。

  為人和藹,重同鄉同學之誼。但我不知他何時參加黨組織,並何由擔任此重職。

  一九三九年,二十六歲。王林與區黨委聯繫,送我與陳肇過路西。當即把車子交給刁,每車與五元之代價,因當時車子在冀中已無用。我的介紹信,由七地委書記簽名,由王林起草。我見信上對我過多吹噓,以為既是抗日,到處通行,何勞他人代為先容,竟將信毀棄。過路後,因無此信,遲遲不能分配工作,迂之甚矣。

  同行者,尚有董逸峰,及安平一區幹部安姓。夜晚過路時,遇大雨,冒雨爬了一夜山,冀中平原的鞋底,為之洞穿。

  過路後見到劉炳彥,劉是我中學下一級同學,原亦好文學,現任團長,很能打仗,送我銀白色手槍一支。

  在一小山村,等候分配。劉仁騎馬來,談話一次。陳以遇到熟人,先分配。我又等了若干日,黃敬過路西,才說清楚。

  分配到晉察冀通訊社,在城南莊(阜平大鎮)。負責人為劉平。劉中等個兒,吸煙鬥,好寫胡風那種很長句子的歐化文章,系地下黨員,坐過牢。

  通訊社新成立,成員多是抗大來的學生,我和陳肇,算是年歲最大的了。在通訊社,我寫了《論通訊員及通訊寫作諸問題》小冊子,題集體討論,實系一人所為,鉛印出版。此書惜無存者。在通訊指導科工作,每日寫指導信數十封,今已不憶都是些什麼詞句。編刊物《文藝通訊》,油印,發表創作《一天的工作》、《識字班》等。

  識西北戰地服務團及華北聯大文藝學院的一些同志。

  生活條件很苦。我帶來大夾襖一件,剪分為二,與陳肇各縫褥子一條,以磚代枕。時常到棗林,飽食紅棗。或以石擲樹上遺留黑棗食之。

  冬,由三人組織記者團赴雁北,其中有董逸峰,得識雁北風光,並得嘗辣椒雜面。雁北專員為王斐然,即育德中學之圖書管理員也。遇掃蕩,我發燒,一日轉移到一村,從窗口望見敵人下山坡,急渡冰河,出水褲成冰棍。

  一九四〇年,二十七歲。晉察冀邊區文聯成立,沙可夫主任。我調邊區文協工作,田間負責,同人有康濯、鄧康、曼晴。

  編輯期刊《山》(油印)、《鼓》(晉察冀日報副刊)。發表作品《邢蘭》等,冬季反掃蕩期間,在報紙發表戰地通訊:

  《冬天,戰鬥的外圍》等。

  寫論文評介邊區作者之作。當時,田間的短促鋒利的詩,魏巍的感歎調子的詩,邵子南的富有意象而無韻腳的詩,以及曼晴、方冰樸實有含蘊的詩,王林、康濯的小說,我都熱情鼓吹過。

  識抗敵報(晉察冀軍區報紙)負責人丘崗,攝影家沙飛等。

  辯論民族形式問題,我傾向洋化。

  一九四一年,二十八歲。在此期間,我除患瘧疾,犯失眠症一次,住過邊區的醫院。秋季,路一過路西,遂請假同他們回冀中,傅鐸同行。路一有一匹小驢。至郝村,當日下午,王林、路一陪我至家,妻正在大門過道吃飯,荊釵布裙,望見我們,迅速站起回屋。

  冀中總部在郝村一帶,我幫助王林編《冀中一日》,工作告竣,利用材料,寫《區村、連隊文學寫作課本》一冊,此書後在各抗日根據地翻印,即後來鉛印本《文藝學習》也。

  妻懷孕,後生小達,王林所謂《冀中一日》另一副產品也。

  在冀中期間,一同活動者,有梁斌、遠千里、楊循、李英儒等。

  一九四二年,二十九歲。春末回路西文聯崗位。此年冀中敵人「五一大掃蕩」。冬季,文聯解散,田間下鄉。我到晉察冀日報編副刊,時間不長,又調到聯大教育學院高中班教國文。

  教育學院院長為李常青,他原在北方分局宣傳部負責,自我到邊區以後,對我很關心。抗戰期間,我所教學生,多系短期訓練性質,唯此高中班,相處時間較長,接觸較多,感情亦較深,並在反掃蕩中共過患難。所以在去延安途中和到達延安以後,我都得到過這些男女同學的關懷和幫助。

  時達來信說,帶來家庭消息,往返六日去聽這一消息,說長子因盲腸炎,戰亂無好醫生,不幸夭折,聞之傷痛。此子名普,殤時十二歲。

  一九四三年,三十歲。冬季,敵人掃蕩三個月,我在繁峙,因借老鄉剪刀剪髮,項背生水泡瘡,發燒,堅壁在五臺山北台頂一小村,即蒿兒梁。年底,反掃蕩結束下山,行山路一日,黃昏至山腳。小橋人家,即在目前,河面鋪雪,以為平地,興奮一躍,滑出丈遠,腦受震盪,暈過去。同行康醫生、劉護士抬至大寺成果庵熱炕上,乃蘇。

  食僧人所做蓧麥,與五臺山衲子同床。次日參觀佛寺,真壯觀也。

  一九四四年,三十一歲。返至學院,立即通知:明日去延安。(此節已發表,從略。)

  一九四五年,三十二歲,八月,日本投降,當晚狂歡。我很早就睡下了。

  束裝赴前方。我為華北隊,負責人艾青、江豐。派我同淩風等打前站,後為女同志趕毛驢。路上大軍多路,人歡馬騰,勝利景象。小孩置於荊筐,一馬馱兩個,如兩隻小燕。

  過同蒲路,所帶女隊掉隊,後趕上。

  至渾源,觀北嶽。

  至張家口,晉察冀熟人多在,敵人所遺物資甚多,同志們困難久,多撿廢白紙備寫畫之用。鄧康、康濯都穿上洋布衣裝。鄧約我到他住處,洗日本浴。又給我一些錢,在野市購西北皮帽一頂,蠶綢襯衣一件,日本長絲巾一幅,作圍巾。

  要求回冀中寫作,獲准。同行一人中途折回,遂一人行。

  乘火車至宣化,與鄧康在車站同食葡萄,取王煒日本斗篷、軍毯各一件。從下花園奔涿鹿,經易縣過平漢路,插入清苑西,南行,共十四日到家。黃昏進家時,正值老父掩外院柴門,看見我,回身抹淚。進屋後,妻子抱小兒向我,說:這就是你爹!這個孩子生下來還沒見過我。

  1985年8月1日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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