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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安國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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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十二歲,跟隨父親到安國縣上學。我村距安國縣六十裡路。第一次是同父親騎一匹驢去的,父親把我放在前面。路過河流、村莊,父親就下去牽著牲口走,我仍舊坐在上面。 等到下午三、四點鐘,才到了縣城,一進南關,就是很熱鬧的了,先過藥王廟,有鐵旗杆,鐵獅子。再過大藥市、小藥市,到處是黃芪味道,那時還都是人工切制藥材。大街兩旁都是店鋪,真有些熙熙攘攘的意思。然後進南城門洞,有兩道城門,都用鐵皮鐵釘包裹。 父親所在的店鋪,在城裡石牌坊南邊路東,門前有一棵古槐,進了黑漆大門,有一座影壁,下面有魚缸,還種著玉簪花。 在院裡種著別的花草和荷花。前院是櫃房,後院是油作坊。 這家店鋪是城北張姓東家,父親從十幾歲在這裡學徒,現在算是掌櫃了。 店鋪對門的大院,是縣教育局,父親和幾位督學都相識。 我經過考試,有一位督學告訴父親,說我的作文中,「父親在安國為商」,「為商」應該寫作「經商」,父親叫我謹記在心,我被錄取。 店鋪吃兩頓飯,這和我上學的時間,很有矛盾。父親在十字街一家面鋪,給我立了一個摺子,中午在那裡吃。早晨父親起來給我做些早點。下午放學早,晚飯在店鋪吃。終究不方便,半年以後,父親把母親和表姐從家裡接來,在西門裡路南胡家的閑院借住。 父親告訴我,胡家的女主人是我的乾娘,乾爹是南關一家藥店的東家,去世了。乾娘對我很好,她有兩個兒子,兩個姑娘,大兒子在家,二兒子和我一同上高級小學,對我有些歧視。 這是一家地主,那時,城市和附近的地主,都兼營商業。 她家雇一名長工,養一匹騾子,有一輛大車,還有一輛轎車。 地裡的事,都靠長工去管理,家裡用一個老年女傭人,洗衣做飯,人們叫他「老傅家」。 我那位幹哥哥,雖說當家,卻是個懶散子弟,整天和嬸母大娘們在家裡鬥牌。他同幹嫂,對我也很好。 那位乾姐,在女子高級小學讀書,長得潔白秀麗,好說笑。對我很熱情、愛護。她做的刺繡手工和畫的桃花,給我留下深刻的印象。她好看《紅樓夢》,有時坐在院子裡,講給我的表姐聽。表姐幼年喪母,由我母親撫養成人,幫母親做活做飯,並不認識字。但記憶力很好。 我那時,功課很緊,在學校又愛上了新的讀物,所以並不常看這些舊小說。父親為了使我的國文進步,請了街上一位潦倒秀才,教我古文。老秀才還企圖叫我作詩,給我買了一部《詩韻合璧》,究竟他怎麼講授的,一點印象也沒有了。 胡家對門,據說是一位古文家,名叫刁苞的故居。父親借來他的文集叫我看,我對那種木板刻的大本書,實在沒有興趣,結果一無所得。 這座高小,設在城內東北角原是文廟的地方。學校的教學質量,我不好評議,只記得那些老師,都是循規蹈矩,藉以糊口,並沒有什麼先進突出之處。學校的設備,還算完善,有一間閱覽室,裡面放著東方雜誌、教育雜誌、學生雜誌、婦女雜誌、兒童世界等等,都是商務印書館的出版物。還有從歷史改編的故事,如岳飛抗金兵、泥馬渡康王等等。還有文學研究會的小說集,葉紹鈞的《隔膜》、劉大傑的《飄渺的西南風》等等,使我眼界大開。 因為校長姓劉,學校裡有好幾位老師也姓劉,為了便於區分,學生們都給他們起個外號。教我國文的老師叫大鼻子劉。有一天,他在課堂上,叫我們提問,我請他解釋什麼叫「天真爛漫」,他笑而不答,使我一直莫名其妙。等到我後來也教小學了,才悟出這是教員滑頭的訣竅之一,就是他當時也想不出怎樣講解這個詞。 父親和縣郵局的局長認識,願意叫我以後考郵政。那一年,有一位青年郵務員新分配到這個局裡,父親叫我和他交好,在他公休的時候,我們常一同到城牆上去散步,並不記得他教我什麼,只記得他常常感歎這一職業的寂寞、枯燥,遠離家鄉、舉目無親之苦。 乾姐結婚後,不久就患肺病死去了,我也到保定讀書去了。母親和表姐,又都回到原籍去。 解放以後,我到安國縣去過一次,這一家人,作為地主,生活變化很大。房屋拆除了不少,有被分的,有自賣的。乾哥夫婦,在我們居住過的地方,開了一座磨面作坊。 1980年10月11日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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