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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講故事的運動


  中國人民大眾愛聽說書,自不待言,說好書的能奪一台大戲,這在廟會上是常有的事。而知道看重這裡面的教育作用,尤其是好的風尚,老百姓都知道小說故事能陶冶性情,砥礪志向,辨別善惡,改造社會的人情風俗。所以梁啟超曾經寫過一篇文章,論小說與群治的關係,解說小說對中國人民的影響力量。

  另外,是這些作品的創作過程,很值得我們今天來學習。

  宋朝那些說書人不一定是寫作家,但他們是出色的編講家,一樣是偉大的文學家。他們有的有底稿,更多的沒有底稿,說過幾次,說得周全完美了,會寫的人代他們記錄下來,就是今天流傳下來的宋人小說,偉大的著作。

  一個故事一定是越說越圓滿、越精采。因為它不斷生髮,添長枝葉,增加情趣,切合現實。而師傅傳給徒弟,或者是叫同行的人學了去又說、又修改,這就成了多人的集體創作,有很多人的心血、才智放在裡邊,作品自然就更精采動人,今天流傳下來的小說,多一半不是一個人的手筆(或者說不是一個人的口舌)。

  這也是中國小說的一個可珍貴的傳統。不但是同時代的人的集體創作,而且是歷史的、幾朝幾代的藝人的集體創作。

  最好的例子是《水滸傳》,當南宋年間發現了《水滸故事》,一時各地流傳,你談我講,五花八門,成了無數的光彩奪人的片斷故事,後來經過一個文人、一個大手筆施耐庵把這些故事集合起來,連貫起來,潤色一番,才成了今天的《水滸傳》。這中間,從有《水滸傳》說到成書,整整經過了四百年(南宋初年到明朝中葉),參加創作的人就不知道有多少了。

  現在我們農村,能寫作的人這樣少,而經過八年抗日,偉大的農民翻身運動,反頑戰爭,故事又是這樣多,偉大的作品怎麼產生呢?宋人說書的熱烈運動和創作方法,就很可學習了。

  我們農村的能編講的天才可並不少,他們好講故事,他們有很多聽眾,但是他們還沒有完全習慣編講新的、眼前的故事的習慣。這正像他們還不完全習慣看話劇一樣;有的人有個錯誤觀念:以為今天的事情今天就搬出來演戲或說書沒有勁氣,不如陳一陳,過個三五十年,等生活變化了,再講再演,才引人好奇,覺得新鮮。把藝術創作,看成和陳酒陳醋一樣自然是不對的了。

  我們提倡好說舊書的人,放下《小五義》、《三俠劍》來編新書,編新故事,把眼前的鬥爭、眼前的人物、眼前的生活編成各式各樣長長短短的故事,來向大眾講說。

  說了又改又補充,不久就成了一篇完整的故事,我們也就有很多新的小說裡的典型人物了,他們將代替黃天霸、武松、阮英、賈明、山西雁這些人物,為群眾熟悉愛好。

  而且各村、各區、各縣都編了很多新故事、新平話、新小段,互相生髮,互相取捨,互相合併,這樣一來,我們也就有希望,有一部新的《水滸傳》,那就是新的《抗日英雄傳》、《窮人大翻身傳》、《人民戰爭傳》了。我們的偉大時代的偉大小說也就出現了。那些短小的故事,也就會是新社會的《今古奇觀》,或是新的「三言」了。

  我們希望農村裡掀起一個編故事講故事的新平話運動,它和編寫運動相結合,為眼前的鬥爭服務,為人民利益服務。

  這個運動,自然沒有減少了我們作家同志們寫作的機會,他們的作品也可以拿到群眾中間去講說,作為說書人的「話本」,群眾也就會給他們補充、修正、改編、綜合,作品和群眾合作,和說書人合作,以後就成了真正為群眾喜聞樂見的東西。同時在他們寫作的時候,一想到是要拿給說書人去講說的,在寫作的手法上也就有個準繩了。

  作家、說書人、群眾的結合,是作品成功的道路,中國古已有之,前面我們已經列舉過《水滸傳》,這是中國一部最偉大的小說,人民文學的豐碑,此外羅貫中和《三國演義》,石玉昆和《三俠五義》,也因為這種結合使得他們的作品永垂不朽。《兒女英雄傳》之所以在語言創作上能有那麼很好的成就,也是因為作者文康習聽說書,很受了人民文學語言的陶染。平話小說脈脈相承的歷史,可以說是人民文學的主流。

  值此空前偉大的人民勝利的時代,人民文學也一定沖刷淨非人民反人民的藩籬,而洋洋乎呈現它的偉大面貌的。

  194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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