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孫犁 > 風雲小記 | 上頁 下頁


  可以明明告訴敵人,我們是有洞的。從一九四二年五月一日冀中大「掃蕩」以後,冀中區的人們常常在洞裡生活。在起初,敵人嘲笑我們說,冀中人也鑽洞了,認為是他們的戰績。但不久他們就收起笑容,因為冀中平原的人民並沒有把鑽洞當成退卻,卻是當作新的壕塹戰鬥起來,而且不到一年又從洞裡戰鬥出來了。

  平原上有過三次驚天動地的工程,一次是拆城,二次是破路,三次是地道。局外人以為這只是本能的求生存的活動,是錯誤的。這裡面有政治的精心積慮的設計、動員和創造。這創造由共產黨的號召發動,由人民完成。人民興奮地從事這樣巨大精細的工程,日新月異,使工程能充分發揮作戰的效能。

  這工程是八路軍領導人民共同來製造,因為八路軍是以這地方為戰爭的基地,以人民為戰爭的助手,生活和願望是結為一體的,八路軍不離開人民。

  回憶在抗戰開始,國民黨軍隊也叫人民在大雨滂沱的夏天,掘過蜿蜒幾百里的防禦工事,人民不惜斬削已經發紅的高粱來構築作戰的堡壘;但他們在打罵奴役人民之後,不放一槍退過黃河去了。氣得人們只好在新的壕溝兩旁撒撒晚熟的秋菜種子。

  一經比較,人民的覺悟是深刻明亮的。因此在拆毀的城邊,縱橫的道溝裡,地道的進口,就流了敵人的血,使它污穢的肝腦塗在為復仇的努力創造的土地上。

  言歸正傳吧,村長叫中隊長派三個遊擊組員送我去睡覺,村長和中隊長的聯合命令是一個站高哨,一個守洞口,一個陪我下洞。

  於是我就攜帶自己的一切行囊到洞口去了。

  這一次體驗,才使我知道「地下工作的具體情形」,這是當我問到一個從家鄉來的幹部,他告訴我的話,我以前是把地下工作浪漫化了的。

  他們叫我把棍子留在外間,在燈影裡立刻有一個小方井的洞口出現在我的眼前。陪我下洞的同志手裡端著一個大燈碗跳進去不見了。我也跟著跳進去,他在前面招呼我。但是滿眼漆黑,什麼也看不見,也迷失了方向。我再也找不到往裡面去的路,洞上面的人告訴我蹲下向北進橫洞。我用腳探著了那橫洞口,我蹲下去,我吃虧個子大,用死力也折不到洞裡去,急的渾身大汗,裡面引路的人又不斷催我,他說:「同志,快點吧,這要有情況還了得。」我像一個病豬一樣「吭吭」地想把頭塞進洞口,也是枉然。最後才自己創造了一下,重新翻上洞口來,先使頭著地,栽進去,用蛇行的姿勢入了橫洞。

  這時洞上面的人全笑起來,但他們安慰我說,這是不熟練,沒練習的緣故,鑽十幾次身子軟活了就好了。

  鑽進了橫洞,就看見帶路人托引著燈,焦急地等我。我向他抱歉,他說這樣一個橫洞你就進不來,裡面的幾個翻口你更沒希望了,就在這裡打鋪睡吧!

  這時我才想起我的被物,全留在立洞的底上橫洞的口上,他叫我照原姿勢退回去,用腳尖把被子和包袱勾進來。

  當我試探了半天,才完成了任務的時候,他笑了,說:「同志,你看敵人要下來,我拿一支短槍在這裡等他(他說著從腰裡掏出手槍頂著我的頭)有跑嗎?」

  我也滑稽地說:「那就像胖老鼠進了細腰蛇的洞一樣,只有跑到蛇肚子裡。」

  這一夜,我就是這樣過去了。第二天上面叫我們吃飯,出來一看,已經紅日三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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