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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九


  冀中區的抗日軍民,盡力搶救了水災,排除了積水,及時播種了小麥。政府調劑了小麥種子,使被災重的、貧苦的農民,也因為明年麥收有望,情緒安定下來。在冀中,每逢水災以後,第二年的小麥總是豐收的。今年因為時間緊迫和地濕不能耕作,農民們就在那裂成龜背花紋一樣的深闊的膠泥縫裡,用手撒下麥種。婦女兒童都組織起來,參加了這一工作,在晚秋露冷的清晨,無數的農民低揚旋轉在廣漠的大平原上。

  小孩子們還帶來用柳條和粗紗布縫製的小網拍,捕打那因為天冷伏在地上的肥大的蝗蟲,裝在小布袋裡,拿回去做菜吃。

  因為山地水災更嚴重,部隊又集中在那裡作戰,冀中人民雖然被災,但有些過去的餘糧,還是按時交納了公糧。春兒幫助村幹部們,向群眾解釋:「我們少吃一口,也要叫山地的人民度過災荒,叫我們的部隊吃飽。」

  「我們明白這個道理。我們每天每人省下一把糧食,集到一塊就能養活很多人。我們苦一些,總是可以吃到麥收的。」

  群眾都這樣說。

  春兒和村幹部們都在行動上做了真實的表率。

  但是徵收到田大瞎子家的時候,田大瞎子提出他的地已經減少三畝的問題。

  村幹部找到老蔣家去,老蔣知道了田大瞎子不認帳,說:「你們不來,我也得找你們去。這三畝地是我買的田家的,有文契中人在。可是,我把地租給吳大印了,說明是死租,租米他還沒交,這公糧也應該由他負擔才對。」

  村幹部們又只好去問吳大印。吳大印一聽氣得話都說不出來,後來他說:「根本沒有那麼回事。原先是老蔣不會種瓜,才找我幫忙,我算個短工的性質。忙了半天,沒落一個錢,怎麼倒叫我拿公糧?我不管這地是誰的,反正賴不到我頭上。」

  「就要賴在你頭上。」老蔣說,「我是把地租給你了,當面說得很清楚。」

  兩個人吵了起來,氣得吳大印當天晚上沒吃飯。村幹部研究了這個問題,認為現在這塊地裡還沒有播種小麥,地在老蔣手裡,遲早也得落個半荒。吳大印家中缺地種,就叫他承租下來,根據邊區法令,減租減息,好年頭地主也不能隨便收回,佃戶有很多保障。至於公糧的事,這塊地確是因為種瓜,寸草沒收,可以請求上級減免。

  村幹部提出這樣一個建議,老蔣在火頭上答應了。晚上他去報告了田大瞎子,田大瞎子喊:「你簡直是一個老混蛋,你拿著我的地去送人呀!」

  「你怎麼罵人?」老蔣今天不知道為什麼,竟敢和他頂撞起來,「你設的圈套,你自己去解吧,別想把我勒死在裡面。」

  「我去解?」田大瞎子說,「我要你幹什麼?」

  「我是你的什麼?」老蔣立起來,指著自己的鼻子,「我是你的奴才嗎?下人嗎?狗腿衙役嗎?你這個老奸臣!」

  「我的酒飯都喂了狗!」田大瞎子抓起桌上的一把錫酒壺,就擲到老蔣的頭上去,一下打破,老蔣血流滿面,跑到區上告了。

  區上先找人用棉紙和一些草藥面,給他糊上傷口。問了情由,同意村裡的建議,決定由村裡幫助吳大印,趕快在這三畝地裡播種小麥,

  第二天,田大瞎子聽見了,像瘋了一樣,提著一口大鍘刀,站在地頭上說:「看,誰敢種我的地!」

  區上派人把他逮捕起來,因為他罪惡累累,決定交付公審。公審地點就在子午鎮村邊毀壞了的五道廟遺址上,這裡是一堆爛磚瓦。這一天,天氣很晴朗,沒有風。附近村莊的農民都趕來了,凡是租種著或是租種過田家土地的人,凡是給田家當過長工或是打過短工的人都來了,他們擠到人群的前面。農民的怒火在田野裡燃燒起來。

  會上,由村幹部控訴了田大瞎子歷年來的罪惡:破壞抗日,勾結漢奸張蔭梧,踢傷工人老溫,抗拒合理負擔,把政府對他的寬大當做軟弱可欺。建議政府從嚴法辦!

  「不叫漢奸地主抖威風!」群眾呼喊著同意了這個提議。

  卷在抗日暴風雨裡的、反抗封建壓迫的高潮大浪湧起來了。一種積壓很久的、對農民說來是生死關頭的鬥爭開始了。一種光焰熾烈的、蔓延很快的正義的要求,在廣大農民的寬厚的胸膛裡覺醒了!

  另外一個階級,在震驚著,顫抖著,收斂著。他們親眼看見田大瞎子,像插在敗土灰堆裡的、一面被暴風雨衝擊的破旗,倒了下來。

  送公糧到邊區山地的大車隊伍,在臘月初的風雪天氣裡,綿延不斷,浩浩蕩蕩的前進。細看起來,這隊伍並不整齊,而且有時顯得紛亂。其中騾馬全掛的車輛並不多,最多的是單套牛車,有的多加一匹小毛驢拉著長套。還有的是在車軸上拴一條繩子,車夫一邊趕車,一邊低著身子往前拉,他是心痛他那力氣單薄的牲口,初次走這樣長遠的道路。然而,如果從頭看到尾,看到這一支從冀中腹地,甚至是從津浦線,一直延長到平漢線的、晝夜不息鼓動前進的大車隊伍,我們就可以真正認識它的雄壯的氣魄和行動的重大意義。

  子午鎮和五龍堂的車隊,只是其中的一個小隊。高四海是小隊長,春兒是指導員,她的任務除去政治工作,還要前後聯絡這些車輛和照顧那些車夫們,使得行進和休息的時候,人和牲口都能吃飽喝好,找到避避風雪的地方。她穿著一件破舊的灰布面羊皮襖,束一條搭包,頭上戴一頂新氊帽,剪好的氊帽邊緣,緊緊護著她的耳朵,露出的鬢髮上,沾著一層厚厚的霜雪。

  大車行軍,遇到風雪是最大的困難。車夫們寧肯艱難的前進,也不願意站在風地裡停留休息。他們一心一意要趕到鐵路邊上,交割了任務。而大車前進,也像軍人行軍一樣,前面頂住了,就要停止半天。每逢這樣的時候,車夫們喊叫著,袖著手抱著鞭子站著,有的就在車底下升起火來,烤手和烤化凍結的抹車油瓶。

  他們走到定縣境,平漢路上隆隆的、彼伏此起、接連不斷的炮聲和爆破聲,使遠近的大地和樹林都震動起來,拉車的牲口們,豎起耳朵驚跳著。車夫們也從來沒有聽到過這樣激烈的戰鬥的聲響,炮火的聲音,完全把寒冷趕走了。

  這是向敵人進攻的洪大的聲響,是華北抗日戰場,全體軍民出動作戰的聲音。這一年冬季,日本向蔣介石進一步誘降,投降的空氣籠罩著國民黨的整個機構。響應敵人,他們發動了反共高潮。

  我們發動了粉碎敵人封鎖的大戰,拔掉敵人據點,破壞敵人的鐵路公路。這是一次強烈的總攻,戰爭在正太、同蒲、北寧、膠濟、平緩,平漢、德石全部鐵路上,同時展開。

  芒種所在的部隊調回了平漢線,兩位記者同志也隨同前來。各地民兵、民工,都來參加戰爭和破路工作。炸毀鑿斷,兩個人抬起一段鐵軌,一個人扛起三根枕木,一夜的工夫,平漢路北段就只留下了大大小小的坑窪。

  「把大車趕到山裡去吧!」車夫們在路上呼喊著。

  在鐵路邊緣,一種通過兩道深溝的運糧工作,緊張的進行著,無數民工扛著公糧口袋,跑過橫搭在深溝上的木梯,木梯不斷上上下下跳蕩著。

  在這樣緊張的戰爭情況和緊張的工作裡,芒種和春兒,雖然近在咫尺,但也未得相遇,作一次久別後的交談,那怕是說上幾句話,或相對望一眼也好。實際上,此時此刻,他們連這個念頭也沒有。他們的心,被戰爭和工作的責任感填滿,被激情鼓蕩著,已經沒有存留任何雜念的餘地。

  當把糧食平安的運進邊區,平原和山地的炮火,還沒有停止,而且,聽來越響越激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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