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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


  春兒背著一把明亮的長柄小鎬,用袖子擦著臉上的汗和頭髮上的土,笑著站在高四海的身邊:「大伯!還不收工嗎?」

  「就完了。」高四海扔出最後一鏟土,從坑裡跳出來。已經是吃晌午飯的時候,挖溝的人們,前前後後的回家吃飯去了。四周圍的村莊,叫中午的太陽光照著,好像浮在水裡。風從北邊吹過來,能聽見敵人汽車吼叫的聲音,這聲音在老人和春兒的心中,引起每年夏季聽見滹沱河水暴漲的感覺。

  老人轉身往村裡走,春兒跟在後面。看看大道兩旁的溝差不多全挖成了,老人說:「春兒,你今年十幾歲了。」

  「過了年就十九了。」春兒在後邊答應。

  「該說個婆婆家了。」老人說著,並不回頭。

  春兒沒有答言。過了一會她才說:「大伯,你看明年的麥子收成好不好?」

  「今年雨水大,麥苗兒長得密,只要不鬧黃疸,收成就錯不了。」老人說,「你是想多打點兒麥子,置買陪送嗎?」

  「不是!」春兒笑著說。

  「我家去和你姐姐商量商量,有對事兒的給你說個婆家。」

  老人說,「你看不見這幾天常過花轎嗎?」

  「我不尋婆家。」春兒說,「尋婆家幹什麼呀?」

  「尋了婆家,就有了主兒,」老人說,「你從小沒了娘,爹又遠出在外,眼下兵荒馬亂,免得我和你姐姐牽掛著你。」

  「叫大伯一說,」春兒笑著,「我這麼大了,還是沒有主兒的人呢!」

  「可不是麼!」老人說,「沒有個依靠呀。人總得有個親人,知冷知熱的人。比方說,你在地裡挖了半天溝,回到家裡,一摸炕席是涼的,一掀鍋蓋是空的,多麼累了還得自己去挑水抱柴點火。要是有了主兒哩,進門就有個知心話兒,有個笑模樣兒等著,身上有多麼累,也就鬆快了,心裡有什麼抱屈的事兒,也就痛快了。再遇見有個災枝病葉,更得用人。這說的是平時,遇見現在這個年月,一個閨女家就更難。尋個主兒,就是顛顛跑跑,躲躲藏藏,也有個人照管,有個人保護呀!」

  「我看不准頂事,」春兒笑著說,「日本人一來,光是跑,有男人也是白搭。赤手空拳,誰也救護不了誰,光是礙手礙腳,還不如一個單身人兒俐落哩。除非尋一個背槍的……」

  「背槍的,就是八路軍哪,」老人回頭笑了笑,「我不贊成。」

  「你老人家怎麼倒不贊成哩?」春兒說,「俺姐夫不是一個?」

  「八路軍好,堅決打日本,更得人心。」老人說,「尋婆家找主兒,頂好還是不找他們!」

  「為什麼呀?」春兒問。

  「這些人呀,是革命不顧家的!」老人歎了一口氣,「你沒看見你姐姐嗎,結婚十幾年,和慶山在一塊的日子有多少?左算右算,滿共也不過十幾天。她倒是什麼也不說,我知道孩子們心裡有苦處。我不願意你再和她一樣。不知道你姐姐和你私下裡提說過這些事情沒有?」

  「沒有。」春兒說,「我雖說年紀小,可也明白這點兒道理,我想世界上的事情不能兩全,都顧起家來,都躲在炕頭兒上,我們還有什麼依靠,還有什麼指望?大伯記得今年六月發大水的時候,從東三省逃來的那個女人吧?那倒是有家有主,有丈夫也有孩子,落得怎樣?還不是丈夫死在逃難的路上,自己叫日本炸死在我們河裡,孩子留在別人家裡!那都是沒有人去打仗的過,現在我們有了隊伍,只有他們才能保護我!」

  「這樣說,你是一準要尋一個八路軍了!」老人笑著說,「有個心裡的人沒有啊?」

  春兒正要說話,他們已經走到岔道口上,往南去的大道過河到五龍堂,東南一條小路通到子午鎮。春兒站住說:「大伯,跟我家去吧,我給你做飯!」

  「不用了。」老人說,「你姐姐等著我。我要和她念叨念叨你剛才說的那些話,看不出,你這孩子,可真有見識哩!」

  春兒紅紅臉,往小道上跑下去了。她跑過幾塊菜園,繞過幾處井臺,到了自己的家。開開籬笆門,她養的那幾隻雞連飛帶跑圍上來,跟著她咯咯的叫喚。

  「下了你那蛋兒沒有,沒丟在外頭吧?」她輕輕問那只麻麗母雞,走到窗臺雞窩那裡,摸出一個暖暖的粉皮大雞蛋,笑著抓一把土高粱,撒給它們吃。

  她燒火做飯,飯熟了,放一隻小桌在炕上,一個人吃。她忽然想起大伯說的話來,她覺得在桌子對面,好像還該坐著一個人,這個人,現在到戰場上去了。她想:該有那麼一個人,在我做飯的時候,給我抱柴,在他推磨的時候,我來篩面,在他鋤地的時候,我去送飯。可是,日本過來了哩,什麼也就說不上了!自己已經有了這麼一個人,他到戰場上去了,應該幫助他。這樣,就該是他去打仗,我來挖溝,今天的夫妻,是要這樣的互相幫助呀!

  不管是他還是自己,都應該替家鄉和國家出力,自己醒悟過來的道理,還要去告訴別人。

  吃過飯,收起小鎬,她扯出一杆父親看瓜園用的花槍來,紅纓陳舊了,槍尖掛滿了黑鏽,她把紅纓洗淨,抱來一塊青砂石,在小院當中,她蘸著清水磨著,用手指試著,嘴裡哼著歌兒,把槍尖磨得鋒利明亮。

  她背上花槍,走在街上,吹著笛子集合新成立起來的婦女自衛隊。在子午鎮,人們聽見了婦女們保衛祖國的第一聲口令,這口令由一個十八歲的女孩子春兒喊出來。

  男人們看見她們那亂腳步,起初覺得好笑,可是立時就想到那命運裡共同的要求,這行動裡的嚴肅的性質,他們也跑著去集合,說不能落在女子的後面。有很多工作,常常是男人帶動女人,在有些地方,是女人走在前頭男人們才跟上來。

  婦女們排著隊,從街上走過來,她們用力邁開腳步,身子扭動著。她們路過田大瞎子家的梢門,俗兒的爹老蔣,正在井臺上打水,看著她們走過去,跟在後邊說:「消停著點扭。彆扭出屁來,砸了我的腳面哪!」

  「你說什麼?」後邊的一個女孩子聽見了,轉過頭來問。

  「我沒說什麼。」老蔣咧嘻著,「我說著玩兒呢!」

  「你侮辱我們!」女孩子們全回過身來,包圍了他。「唉,唉!這是幹什麼?」老蔣搖晃著水桶,擺手說,「別和我擺這個陣勢兒,有能耐和日本人施去!」

  「我們這就是去練習打日本的能耐,你得說說你滿嘴噴的什麼糞!」女孩子們不讓他走。

  「姑娘們!我們家裡等著使水做飯哩!」老蔣繞著圈兒跑出去說,「我說錯了拾回來還不行嗎?」

  春兒帶起隊來走了。後面跟著一群老婆兒和孩子們。

  「平日給人家當狗腿子,日本人過來了,就是漢奸的材料!」排尾那個女孩子說。

  「嘴上留德。」老蔣聽見,站住回頭說,「這年頭兒,頂屬這兩個字兒難聽,你別給我送這個外號,這比罵八輩祖宗還厲害哩!」

  「春兒姐!」小女孩子叫著隊長,「我們回來到他家檢查檢查去,那個臭老道老在他家住著不走,是幹什麼的!這會兒仗打的這麼緊,他們家整天整宿的圍著一群人磕頭燒香,那要不是漢奸,挖了我的眼睛當炮兒渣!」

  隔著一條大道,在兩塊大場院裡,子午鎮的男女自衛隊對起操來。男自衛隊隊員們,不願意在自己的妻子姐妹面前丟人,他們竭力把隊形弄得整齊,腳步著地有力,隊長竭力把口令喊得洪亮,可是終於奪不過那些老少觀眾來,他們還是圍著婦女隊看。

  男子們扔起手榴彈來,提議和婦女們比賽,這一下把那些孩子們引逗過來了,還回過頭,鬧蠢樣兒,對婦女們喊叫討戰。

  婦女們低了頭,她們從來也沒摸過這個玩意兒。春兒挺挺身子過去了,她說:「我們還沒練習過,我扔兩下試試!」

  她把手榴彈沖著場邊那一行柳樹投去,第三次,就超過了男子們的紀錄。

  散操的時候,春兒站在婦女自衛隊的前面說:「今天前晌,村北裡已經聽見敵人的汽車叫喚,藏藏躲躲,早尋婆家,全不是我們的好辦法,我們婦女躲到哪裡,還不是叫日本欺侮,還不是一刀菜?我們要拿起刀槍自衛!我們的隊伍到前面打仗去了,那裡面有我們的丈夫,也有我們的兄弟,我們要幫助他們,和他們同心合力,就像在家裡在地裡做活的時候一樣。」

  野外起了風,搖撼著場邊的一排柳樹,柳樹知道,狂風裡已經有了春天的消息,地心的春天的溫暖已經湧到它身上來,春天的漿液,已經在它們的嫩枝裡漲滿,就像平原的青年婦女的身體裡,激動著新的戰鬥的血液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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