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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


  破路的圖樣發佈下去,已經靠近年節。平原上這一個年節,已下了人民生活心情的重大變化。一過臘月初十,就到處聽見娶兒聘婦的花炮,為了使爹娘松心,許多女孩子提前出嫁了。媒婆們忙了一陣,很多平日難以成就的婚姻,三言兩句就說妥了,女家的挑揀兒很少。有的丈夫不在家,娘家一定要娶,就由小姑子頂替著拜了天地。

  敵人的燒殺姦淫的事實,威脅著平原的人民。在鐵路兩旁,那些十六七歲的女孩子們,新年前幾天,換身乾淨衣裳,就由父親領著送到了婆家去。在根據地,爹娘們還想叫女兒搶著坐坐花轎,嗩呐和鑼鼓,從夜晚一直吹響到天明。可是,因為敵人的馬蹄、汽車和坦克,在平原的邊緣,在冰凍的麥苗地裡踐踏傾軋,就使得在大道上奔跑的迎親車輛,進村的喜炮,街頭的吹唱,都帶上了十分痛苦的性質。

  在這種情形下面,破路的動員,簡直是一呼百應。誰家有臨大道的地,都按上級說的尺寸,去打凍刨坑。早晨,太陽照耀著小麥上的霜雪,道路上就擠滿了掄鎬扶鏟的農民。

  老溫的傷養好以後,又回到田大瞎子家裡做工,經人們說合,老常也回來了,還擔任著村裡的工會主任。田大瞎子的女兒,坐了月子,婆家報了喜來,田大瞎子的老婆忙著打整禮物,白麵掛麵,包子菤子,滿滿裝了四個食盒,叫老常擔了去送。老常進來說:「今兒個上級佈置挖溝,我去不了。」

  田大瞎子的老婆一沉臉說:「你看你這做活的!是我們出錢雇的你呀,還是你那上級?吃的拿的都是從我們這裡出,你那上級,連四兩煙葉兒,我看也沒給你稱過。怎麼你這麼向他們,到底是哪頭兒炕熱呀?」

  老常說:「挖溝是國家的事,是大夥的事,自然要走在頭裡。你們家臨道的地畝又多,我不去挖,你們自己去挖嗎?」

  田大瞎子的老婆一撇嘴兒說:「你什麼時候見我摸過鐵鏟,鐵鏟把兒是方的圓的,我還不知道哩!挖個坑兒壕兒,就能擋住日本?我看你是窮命催的,有福不享,你擔著食盒去了,保險有二兩喜酒兒喝,不強如這麼冷風兒削氣的去掄大鎬?」

  「叫當家的擔了送去吧,我們得去挖溝!」老常說。「他什麼時候挑過東西?」田大瞎子的老婆說,「親家門口,能叫他去丟這個人!」

  「挑挑東西,怎麼就算丟人哩?那我們有多少人,也早丟光了!」老常說,「要不,他就得去挖溝!」

  「喝!」田大瞎子的女人說,「做活的倒支使起當家的來了!」

  「我是你家的做活的,」老常說,「可我也是村裡的一個幹部。分配你們一點兒抗日的工作,你們也不要推辭。你們掂量掂量吧,是擔食盒去送禮呢,還是去出差挖溝。」

  田大瞎子的老婆,進到里間商量,田大瞎子雖說滿不高興,還是選擇了挑擔的任務,他以為這總比挖溝輕閒些。老常背起鐵鏟到街上集合人去了。

  田大瞎子的老婆給丈夫拾掇齊整,捆好繩兒,插好扁擔。田大瞎子挑了起來,並不感覺沉重。他走出屋門,下了臺階,走到過道裡,又折了回來,他走不出大門。他挑著食盒在院子裡轉遊起來,像在戲臺上走場兒一樣。他的老婆說:「你這是幹什麼?天氣不早了,過午再到人家那裡,還像個周禮的樣兒嗎?」

  「這不是給人家玩猴兒!」田大瞎子說,「坐月子也不看個時候,我不去,你的女兒你去吧!」

  他生了氣,把扁擔兒一頓,食盒的繩兒沒有捆好,蓋兒掀開了,雪白的包子菤子在滿院裡亂滾起來。

  他的老婆追趕著饅頭,一個一個拾起來,吹吹土,裝在盒裡,央告他:「你還是辛苦一趟吧,我出去看看,趁沒人的時候,你往村外走!」

  「滿地裡是挖溝的,我能飛著過去?」田大瞎子喊,「我去換做活的回來吧!」

  田大瞎子說著到地裡去了,看見老溫,掄著大鎬,正刨的有勁兒。他走過去,看了看說:「我這是留麥,怎麼能一塊一塊的挖了去,你不想叫我吃麥子了嗎?」

  「這兒有尺寸!」老溫說。

  「官家的事兒,不過是水過地皮濕,賣個眼前俏就算了!」

  田大瞎子說。

  「不能那麼辦!」老溫說,「回頭縣長還要來檢查哩,不夠尺寸要受批評!」

  「你回家去送禮吧!」田大瞎子接過鐵鏟來,把老溫打發走。他把已經刨好的坑,填了靠裡面一半,再往大道上伸展,這樣,他可以保存自己的地,把大道趕到對面的地鄰。田大瞎子是趕種人家土地的能手。冀中鄉俗,兩家地鄰的邊界上,插栽一棵小桑樹,名叫桑坡兒。每逢春天耕地,他總得囑咐做活的,把桑坡兒往外趕趕,他親自站在地頭上去監督,叫牲口拚命往外撇,犁杖碰在桑樹根上,打破幾塊鏵子,他也不心痛,反正得侵佔別人的一壟半壟的地。田大瞎子家地邊上的小桑樹,永遠不得茂盛,總是靠他家的半邊死,靠人家的半邊活。弄得這一帶的孩子們,春天養個蠶兒玩,也沒有桑葉吃,只好上樹去摘榆葉兒。

  對面地鄰,挖溝的也是一個老人。這老人的頭髮半禿半白,用全身的力量挖掘著。他的地是一塊窄窄長長的條道地,滿共不過五個壟兒寬,他臨著道沿兒,一並排連挖十二個大溝,差不多全部犧牲了自己的小麥。他的溝挖得深,鏟得平,邊緣上培起高高的土牆,像一帶城牆的垛口。他正跳在第十二個溝裡,彎著腰,扔出黑濕的土塊,他全身冒汗,汗氣從溝裡升起,圍繞在他的頭頂,就像雲霧籠罩著山峰。

  這老人是高四海。

  聽見田大瞎子說話,他直起腰來喘了口氣,看見田大瞎子填溝趕道,他按下氣說:「田大先生,你們讀書識字,也多年辦公,告訴我什麼叫人的良心呢?」

  田大瞎子扶著鐵鏟柄兒翻眼看著他說:「你問我這個幹什麼?」

  高四海說:「日本人侵佔我們的地面,我們費這麼大力氣破路挖溝,還怕擋不住他!像你這樣,把挖好的溝又填了,這不是逢山開道,遇水搭橋,誠心歡迎日本,惟恐它過來的不順當嗎?」

  田大瞎子狡賴說:「你看,把溝挖在大道上,不更頂事兒?」

  這時從北面過來了兩抬花轎,後面緊跑著幾輛大車。趕車的鞭打著牲口,在田大瞎子的地頭上碰上溝,差一點兒沒把送女客翻下來。吹鼓手告訴高四海說:北邊的風聲不好,有人看見日本的馬匹。

  高四海對田大瞎子說:「看!你這不是擋日本,你這是阻擋自己人的進路。你的地裡,留下了空子,日本人要是從這裡進來。禍害了咱這一帶,你要負責任!」

  「我怎麼能負這個責任哩?」田大瞎子一背鐵鏟回家去了。

  「什麼也不肯犧牲的人,這年月就只有當漢奸的路。一當漢奸,他就什麼也出賣了,連那點兒良心!」高四海又挖起溝來,他面對著挖掘得深深的土地講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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