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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


  秋分爬上堤坡,鄉親們見她來了,說笑著走散了,慶山望著她笑了笑,也轉身進小屋裡去。公公從河灘裡背回一捆青草,撒給那幾隻臥在小南窗下面休息的山羊。秋分笑著問:「出去了十幾年,這是發財回來了?」

  高四海摸著一隻大公羊的牴角說:「發財不發財,我還沒顧著問他;反正弄了一群這個來,也就有我一冬天的活兒了。你也還沒有吃飯吧?快到屋裡和他一塊兒做點吃的。」

  秋分走進屋裡來,好像十年以前下了花轎,剛剛登上這家的門限。她覺得這小屋變得和往日不同,忽然又光亮又暖和了。自己的丈夫,那個高個兒,正坐在炕沿上望著她,她忍不住熱淚,趕快走到鍋臺那裡點火去了。她家燒的是煤,埋在熱灰下面的火種並沒有熄滅,她的手一觸風箱把,爐灶裡立時就冒起青煙,騰起火苗兒的紅光來。望著旺盛的火,秋分的心安靜下來。她把瓦罐裡的白麵全倒出,用全身的力量揉和了,細心切成麵條兒,把所有的油鹽醬醋當了佐料。水開了,她揭開鍋蓋,滾騰的水紛紛竄了出來,秋分兩手捧著又細又長、好像永遠扯不斷的麵條兒,下到鍋裡去。

  忽然,在炕角裡,有一個小娃子尖聲哭叫了起來。高慶山嚇了一跳,回頭一看,一個不到兩生日的孩子睡醒了,抓手揪腳的哭著。

  「唔!這是哪裡來的?」慶山立起身來,望著秋分。「哪裡來的?」秋分笑著說,「遠道來的。你不用多心吧,這是今年熱天,一個從關東逃難來的女人,在河口上叫日本的飛機炸死了,咱爹叫把這孩子收養下來。要不,你哪裡有這麼現成的兒子哩!」

  慶山笑了,他把孩子抱了起來,好像是抱起了他的多災多難的祖國,他的眼角潮濕了。

  吃飯的時候,高翔趕來了,兩個老同志見面,拉著手半天說不出話來。慶山從裡邊衣袋裡,掏出一封信,交給高翔說:「這是我的介紹信,組織上叫我交你的,還怕路上不好走,叫我換了一身便衣,趕上一群山羊。路上什麼事也沒有,沒想到和你碰的又這樣巧。」

  高翔看完了信說:「你來的正好。在軍事上,我既沒有經驗,新近遇到的情況又很複雜。你先不用到高陽去,就幫我在這裡完成一個任務吧!」

  慶山正要問什麼任務,高翔的爹領著小女孩來看兒子了。

  秋分拉著小女孩問:「你找誰來了?」

  小女孩慢騰騰的說:「俺爹!」

  秋分指著高翔,小女孩沒想到她的爹竟是一個完全面生的人,不敢走過去,高翔過來把她抱起,秋分又逗她:「誰叫你來找爹?」

  小女孩笑著說:「俺娘!」

  引的人們全笑了。慶山對高翔說:「我好像從沒見過她,長的這樣高了!」

  秋分說:「你哪裡見過她,你們走的時候,她娘剛剛坐了月子!」

  「要不大人就老的快,」高四海笑著說,「生叫這些孩子往上頂的!」

  高翔說:「我看就是秋分嫂子不顯老,還是我們離開時那個樣兒。」

  秋分笑著說:「那是你近視眼的過,我老了你也看不見。你不要拿我取笑兒吧,你們要再晚回來幾年,我還會成了白毛老婆子哩,那可沒的怨!」

  「你這話真能叫英雄氣短!」高翔拍拍懷裡的孩子,放在地下,笑著說,「要不說,幹革命的人不要輕易回家哩,沒有好處,臨走時總得帶著點負擔。」

  「你們這還算輕易回家呀?」秋分問。

  「不和你辯論,」高翔笑著說,「我馬上要和慶山哥談談這裡的情況,開展工作,你們先到外邊去玩一會兒。」

  高四海、高翔的父親抱著孩子出去了,秋分噘著嘴說:「我聽聽也不行嗎?」

  「不行,」高翔說,「我們還沒正式接上關係哩,分別了十年,回頭我還得考察考察你的歷史!」

  「等著你考察!」秋分給他們點著燈,就扭身走了。

  他兩個在屋裡談著,秋分她們就坐在堤坡上等著,天上出著星星,高翔的小女孩指著:「又出來一顆,爺爺,那邊又出來了一顆!」

  一直等到滿天的星斗出全了,他們還沒有談完。高翔的父親對高四海說:「你說盼兒子有什麼用,盼的他們回來,倒把我們趕到漫天野地裡來了。」

  高四海抽著煙沒有說話,大煙鍋裡的火星飛揚到河灘裡去。兒子回來,老人高興,心裡也有些沉重。他們回來了,他們又聚在一起商議著鬧事了。那些狂熱,那些鬥爭、流血的景象和犧牲了的夥伴的聲音、面貌,一時又都在老人的眼前,在晚秋的田野裡浮現出來,旋轉起來。老人有些激動,也感到深深的痛苦。自從兒子出走,鬥爭失敗,這十年的日子是怎樣過的?當爹娘的,當妻子的是怎樣熬過了這十年的白天和黑夜啊?再鬧起來!那次是和地面上的土豪劣紳,這次是和日本。人家的兵強馬壯,占了中國這麼大的地面,國家的軍隊全叫人家趕的飛天落地,就憑老百姓這點土槍土炮,能夠戰勝敵人?他思想著,身邊的草上已經汪著深夜的露水,高翔的小女孩打著呵欠躺在她爺爺的懷裡睡著了。

  最後還是秋分等的不耐煩,跑到屋裡去說:「高翔,快家去吧,俺們沒有這麼些油叫你熬,天快發亮了!你媳婦也來了,家裡安好被窩等你哩!」

  「這些婦女沒有原則!」高翔笑著站起來,「好吧,明天再談吧,你趕了幾十裡地的羊,也該休息休息了,看樣子,我再不走,秋分嫂子就要用擀麵杖把我轟出去了!」

  高翔一家子在黑影裡走了,高四海把幾隻羊牽進小屋來,披上自己的破棉袍子說:「我到街裡找個宿去。」

  「爹!」慶山站起來說,「我們一家子再說會兒話吧!」

  老人說:「家來了,有多少話明兒說不了,我困了,你們插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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