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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


  秋分沒騎過牲口,一路上鏟的兩腿生痛,出了渾身大汗,隊伍走的又快,也不歇晌打尖,心裡抱怨說:「知道這樣不自在,還不如聽著春兒自己個走來哩!」

  又猜想:「他別把我拐帶走了啊!」

  一路上,她只是覺著道兒遠,天快黑下來,才到了高陽,離著城門還有老遠,就出來一隊兵,槍枝服裝都很整齊,臂上果然掛著小紅星兒。問清了原由,叫高疤的隊伍在城外紮住,只叫他一個人進城。高疤說:「這婦女是來找丈夫的,也得讓她進去。」

  講說了半天,城裡的兵才答應了,前後圍隨著他們進了城門。街上很熱鬧,買賣家都點上燈了,飯鋪裡刀杓亂響,街上來來往往的淨是隊伍,有的軍裝,有的便衣,有的便衣軍帽,盒子槍都張著嘴兒,到處是抗日的佈告、標語和唱歌的聲音。

  先到了司令部,把高疤帶進去,把秋分帶到政治部來。走進一家很深的宅子,秋分不斷在石頭臺階上失足絆腳,正房大廳裡擺著幾張方桌,牆上也滿貼著標語、地圖,掛著槍枝彈藥。幾個穿灰色軍裝的人正圍著桌子開會,見她進去,讓她坐下,一個兵笑著問:「你是從深澤來的?」

  「是。」秋分說,「我來找一個人,五龍堂的高慶山。」

  「高慶山?」那個人沉吟了一下,「他參加過那年的暴動嗎?

  是你的什麼人?」

  「是我們當家的,」秋分低著頭說,「那年我們一塊參加了的。」

  「這裡有你們一個老鄉,也是姓高,」那個人笑著說,「叫他來看看是不是。小鬼,去請民運部高部長過來,捎著打盆洗臉水,告訴廚房預備一個客人的飯!」

  秋分洗完臉,一大盆小米乾飯,一大盆白菜熬肉也端上來了,同志們給她盛上,秋分早就餓了,卻吃不下,她的心裡怦怦跳動,整個身子聽著院裡的響聲。同志們又問:「你們那一帶有群眾基礎,現在全動員起來了嗎?高疤的隊伍怎麼樣?」

  秋分不知道怎麼回答,只說:「土匪性不退!」

  人們全笑了,說:「不要緊。這叫春雨落地,草苗一塊兒長,廣大人民的抗日要求是很高的。明天高部長到那裡去,整理整理就好了。」

  院裡有腳步聲,屋裡的人們說:高部長來了。秋分趕緊站起身來望著,進來的是個小個子,戴著近視眼鏡,學生模樣,進門就問:五龍堂的人在哪裡?秋分愣了一下,仔細一看,才笑著說:「這是高翔。你什麼時候回來了?」

  高翔走到秋分跟前,湊近她的臉認了一會,高興的跳起來說:「秋分嫂子!我一猜就是你們。」接著又對同志們說:「來,我給你們介紹,高慶山同志的愛人,農民暴動時期的女戰士。」

  「怎麼一猜就是我,就不許你媳婦來看你?」秋分說。「你來她來是一樣!」高翔笑著說,「你今天不要失望,見著我和見著慶山哥哥也是一樣!」

  「到底你知道他的准信不?」秋分問。

  「一準是過來了。」高翔說,「在延安我就聽說他北上了,到了晉察冀,在一張戰報上還見到了他的名字,我已經給組織部留下話,叫他和我聯絡,不久就會知道他在哪裡了!」

  這時又進來一個女的,穿著海藍旗袍,披著一件灰色棉軍衣,望著高翔,嬌聲嫩語的說:「高部長,你還不去?人都到齊了,就等你講話哩!」

  說完就笑著轉身走了,秋分看准了是大班的媳婦李佩鐘。「好,我就來。」高翔說,「秋分嫂子也去看一看吧,高陽城裡的婦女大會,比咱們十年前開的那些會還人多,還熱鬧哩!」

  參加了大會回來,已經多半夜,秋分直到天明沒有合上眼,很多過去的事情,過去的心境和話語,又在眼前活了起來。看來很多地方和十年以前的情形相同,也有很多地方不大一樣。領導開會的、講話的、喊口號的還是小個子高翔,他真像一隻騰空飛起的鳥兒,總在招呼著別人跟著他飛。十年監獄,沒有挫敗了這個年輕人,他變的更老成更能幹了。十年的戰爭的艱苦,也不會磨滅了慶山的青春和熱情吧?

  為什麼田大瞎子的兒媳婦李佩鐘也在這裡?看樣子高翔和她很親近,難道他們在外邊,守著這些年輕女人,就會忘記了家裡嗎?

  第二天清早,她就同高翔和李佩鐘上了一輛大汽車,回深澤來。她們路過蠡縣、博野、安國三個縣城和無數的村鎮,看到:從廣大的農民心底發出的、激昂的抗日自衛的情緒,正在平原的城鎮、村莊、田野上奔流,高翔到一處,就受到一處的熱烈的歡迎。

  汽車在長久失修的公路上顛簸不停,李佩鐘迎著風,唱了一路的歌兒。秋分感到在分擔了十年的痛苦以後,今天才分擔到了鬥爭的光榮。她甚至沒有想到:在今後的抗日戰爭裡,她還要經歷殘酷的考驗和忍受長期的艱難。

  黃昏的時候,她們到了子午鎮。秋分一下車,就有人悄悄告訴她:「慶山回來了,現在五龍堂;你們坐汽車,他趕回來了一群羊!」

  秋分沒站穩腳,就奔到河口上來。船上的人和她開玩笑說:「不回來,你整天等,整宿盼;一下子回來了,你又不知道跑到哪裡去了!」

  在船上,秋分就看見在她們小屋門口,圍著一群人。在快要下山的,明靜又帶些紅色的太陽光裡,有一個高高的個兒,穿一身山地裡淺藍褲褂的人,站在門前,和鄉親們說笑。她憑著夫妻間難言的感覺,立時就認出那是自己的一別十年的親人。

  她從船上跳下來,腿腳全有些發軟,忽然一陣心酸,倒想坐在河灘上嚎啕大哭一場。

  人們沖著她招手、喊叫,丈夫也轉過身來望著她,秋分紅著臉爬上堤坡。

  在平原痛苦無依、人民心慌沒主的時候,他們回到家鄉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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