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買《世說新語》記


  我們知道,魯迅先生不好給青年人開列必讀書目,但他給許壽裳的兒子許世瑛開的那張書目,對我們這一代青年,卻發生了意想不到的影響。我記得在進城以後,大家都爭先恐後地搜集那幾本書。《世說新語》就是其中的一種。

  我先在南市地攤上,買了一本啟智書局鉛印的本子,只有上冊。這本書後來送人了。

  不久我在南開區一家廢紙店,買了一部四部叢刊黑紙本的《世說新語》。那時,四部叢刊流落街頭的很多,舊書店只收一些成套的白紙本,黑紙本無人過問,就都賣給廢紙店了。

  這部書一共三冊,我給他三角錢,他已經很高興了。

  四部叢刊本的《世說新語》,是影印的明袁氏嘉趣堂刊本,首頁有袁褧寫的序,他說:

  晉人話言,簡約玄澹,爾雅有韻,世言江左善清談,今閱新語,信乎其言之也。臨川撰為此書,采綴綜敘,明暢不繁。孝村所注,能收錄諸家小史,分釋其義,訓詁之賞,見於高似孫緯略。余家藏宋本,是放翁校刊本。

  目錄後所附的高氏緯略說:

  宋臨川王義慶,採擷漢晉以來,佳事佳話,為《世說新語》,極為精絕,而猶未為奇也。梁劉孝標注此書,引援詳確,有不言之妙。

  從以上兩段引文,可見古人對此書的評價。這是當之無愧的。

  後來,我又在天祥市場,買了一本唐寫本《世說新書》。

  是羅振玉印的,極講究,大本宣紙。這是《世說新語》最古的本子,系長卷,分藏四個日本人家,羅氏借來合印的。末附羅振玉手寫的長跋,其中包括楊守敬初見此卷時的題跋。

  這個寫本,後來附印在中華書局一九六二年影印的,宋紹興八年,廣川董棻,據晏殊校定本所刻的《世說新語》的後面,當然是大大縮小了。這部書,我也購存一部,末附宋人汪藻所作敘錄,包括書名篇數考證,考異,人名譜名一卷。

  我買唐寫本時,並不是打算考證《世說新語》的源流,對於這種學問,我是一無所知的。是為了習字。唐人寫經,我已經有了幾種,很喜歡這種楷法,這個寫本,字更精采,也大一些。

  買來以後,我臨寫過兩次。發見:這個寫本,雖為考古家所重,當做字帖也很好。如果當做書籍來讀,就很費勁。抄寫時,脫字、錯字很多,很多地方,讀不成句,或不明其義。

  此外,有些字的寫法,也很特別,雖系古法,已不適用於今日。

  唐時,書籍靠抄寫,為人抄寫經卷,是一種職業。但這些書手,只寫得一手好字,文化卻不高明。抄寫錯漏之處,也不願修改,因為那樣一來,會使得卷面不乾淨,引起主人的不滿。如果主人再不察,隨即束之高閣,那就只能以訛傳訛了。

  無論是晏殊校本,還是陸遊校本(實際也是根據的晏殊校本,即董棻刻本),都是在傳寫的基礎上,經過整理的。古籍經過整理,總要進一步,但也要看整理者是什麼人。如果遇人不淑,不學無術,妄自尊大,那古書的命運就很難說了。

  晏、陸二家,一代名宿,所校當然可靠。但四部叢刊本陸遊跋語甚簡略,並未說曾經他校改。文字可疑之處,已經後人校出,列於書後。

  四部叢刊本《世說新語》,雖系明刻,實際上重開宋本,僅次真跡一等,確是善本。我現在閱讀的,主要是這個本子。

  我還從天津古籍書店,買過一部光緒十七年,湖南思賢講舍刻的,經王先謙、葉德輝校勘的本子,共四冊。第一冊多題跋、釋名,各一卷,第四冊多考證、校勘小識,引用書目、佚文各一卷。材料多一些,但讀起來,還是不如四部叢刊本醒目。

  這部書,在書店翻閱時,標的定價是四元,當時我沒買。

  後來,請他們給我送來,書價已改為六元。臨時加碼,裝入私囊,這是一些書商的慣技,所遇已非一次,我只好任他敲了一下輕輕的竹杠,權當送他的車馬費。

  楊守敬跋唐寫本云:

  自規箴篇孫休好射雉起,至張闓毀門止,其正文異者數十字,其注異文尤多,所引管輅別傳,多出七十餘字,竊謂此卷不過十一條,而差異若此。

  這是考據家的發見,應該尊重,但與讀書關係不大。後來的整理本,刪去管輅別傳七十餘字,是因為這一注文過長,有些文字與正文關聯不大。其他個別字的差異,則因為寫本的遺漏或錯誤。如元帝過江猶好酒一條,末句:「酌酒一酣,從是遂斷」。寫本作「酌酒一唾從此斷」,顯然不雅。遠公在廬山一條,「執經登坐,諷誦朗暢」句,寫本脫「朗暢」二字,使句子不整。

  像《世說新語》這類書,記載的是歷史人物的言行,在古代,曾被列入史部,後來才改為子部小說類。史評家劉知幾,曾對這樣的「史書」,作如下評論:

  孝標善於攻繆,博而且精,固以察及泉魚,辨窮河豚。嗟乎!以峻(孝標名——耕堂注)之才識,足堪遠大。而不能探頤彪嶠,綱羅班馬,方複留情幹委巷小說,銳思於流俗短書,可謂勞而無功,費而無當者矣(《史通》)

  但真正的歷史家,例如司馬光,在他撰寫《資治通鑒》時,卻常常取材於這類「小說」,讀者信之,不以為非。

  在古代,歷史和小說,真是難分難解,能否吸取它的精華,全看自己的鑒裁眼光如何。

  《世說新語》這部書的好處和價值,已見開篇引文。為更使覽者明確,再引魯迅論斷:

  《世說新語》,今本凡三十八篇,自德行至仇隙,以類相從,事起後漢,止於東晉。記言則玄遠冷俊,記行則高簡瑰奇,下至繆惑,亦資一笑。孝標作注,又徵引浩博,或駁或申,映帶本文,增其雋永。所用書四百餘種,今又多不存,故世人尤珍重之(《中國小說史略》)

  我讀這部書,是既把它當做小說,又把它當做歷史的。以之為史,則事件可信,具體而微,可發幽思,可作鑒照。以之為文,則情節動人,鋪敘有致;寒泉晨露,使人清醒。尤其是劉孝標的注,單讀是史無疑,和正文一配合,則又是文學作品。這就是魯迅說的「映帶」,高似孫說的「有不言之妙」。這部書所記的是人,是事,是言,而以記言為主。事出於人,言出於事,情景交融,語言生色,是這部書的特色。這真是一部文學高妙之作,語言藝術之寶藏。

  雖是小品,有時像詩句,有時像小說梗概,有時像戲劇情節。三言兩語,意味無盡。這是中國一種特殊的文體,一種文史結合,互相生髮的藝術表現形式。

  人言東晉,清談誤國,是否如此,不得而知。統觀此書,其談吐雖沖遠清淡,神韻玄虛,然皆有助於世道人心之向善,即後記人物行止,亦皆備懲勸之功能,絕非虛無出世之釋道思想,所可比擬也。

  此書尚有清代紛欣閣刻本,亦稱善本,寒齋未備。

  1986年12月20日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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